【小说】我是誰 （下） ■作者：楊秋生（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423期

【作者 楊秋生】高師大國研所畢業，曾任教於大學，為海外華文女作協創會會員，曾任北加州作協會長，現任西北華文筆會顧問。出版有童書、散文及小說。小說《摺紙鶴的女孩》曾改編為電影，《致女作家的十封信》列於全國巡迴文藝營書單，《22號公車》獲文苑文學獎、《夢醒情更深》及《個愛喝咖啡的女人》獲海外華文著述獎。散文《心中有愛》、《相思也好》獲海外華文著述獎及首獎。論文［試論融融《茉莉花酒吧》創作技巧與魅力］獲華文論文著述獎，譯書《神的名字》，列為大學宗教系參考書目。文章令跨及烹飪與園藝，國畫曾經數次獲得大型獎項。

6.

可欣的平板電腦忽然不能打開，她用手機查過解決方法，每一種建議的方法都試過了，完全沒用，猜想可能是哪裡壞掉了，急忙開車到史丹佛購物中心，想讓蘋果本店找出原因。當她走到斑馬線時，看到一位打扮高雅精緻的婦女正拉開尼曼（Neiman Marcus ）百貨公司的門，走進店裡。

這位婦女的體型、模樣和慕雲非常像，但尼曼百貨公司是以經營高階精品為主的連鎖百貨，只要能想到的高級品牌幾乎在這裡都找得到。當時初成立時便直接鎖定貴婦族群，定期提供最高級、最時尚的商品，這和她所見的樸實無華的慕雲有著相當大的落差。她升起一股好奇心，忍不住跨過馬路，打開尼曼百貨公司大門跟了上去。

她剛搬來這裏的時候慕名逛過一次，店裡每件服裝、每件飾品、皮鞋，甚至樓上的日本知名餅乾都不是他們這種普通又普通的中產階級人家買得下手的，而且讓自己在流連忘返的顧客中顯得如此寒磣，之後，她三十年都再沒進來過。

可欣慢慢走過去，找到一個可以看得到慕雲，慕雲看不到她的地方半遮半掩假裝在選衣服。慕雲似乎正望著一件粉紅色的套裝出神，那雙又大又晶亮充滿著熱烈的眼睛清澈一如秋水，流動著純潔、甜美、靈動與企盼的流光。那模樣、那神情幾乎就是《第凡內早餐》片頭奧黛麗赫本飾演的女主角 Holly 在 Tiffany’s 在櫥窗前吃著早餐，駐足欣賞櫥窗擺設的經典畫面的翻版。而她盯著看著的那件粉紅色套裝，又讓她想起《名媛教育》裡那個一心想要讀牛津大學，步入上流社會，與奧黛麗赫本幾個電影角色重疊的 Jenny。

大概是暖氣開得足，慕雲覺得熱了，脫下長大衣，露出裡面那件剪裁合身的小禮服黑色洋裝，可欣倒抽一口氣，那模樣可真是是 Holly 的翻版呀！可欣大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站在那兒靜靜地一邊觀察一邊思索，可欣想，也許可以這麼說吧，Jenny 有著Holly的影子，而慕雲又有著 Jenny 的影子，邏輯上應該更正確。但 Jenny 是個16歲的青春女孩，慕雲應該近50了吧？可欣隨即又推翻剛才的想法。

到底怎麼回事？可欣怎麼都沒辦法相信眼前的慕雲就是讀書電影會裡消瘦臉色蒼白的慕雲。一個人要變，也不會變得那麼快，慕雲看起來也不像雙面夏娃，可欣沒辦法理清混亂的感覺。

7.

慕雲上次來這裡，已經是疫情之前了。再次跨入這裡，她有著比之前更興奮，甚至是有些亢奮的激動感覺。

百貨店裡面的格局、擺設、專櫃位子她仍然是記得的，連整個氣味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可是她又覺得哪裡有些不一樣，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環顧四周無論是服裝還是飾品，都是充滿青春氣息的顏色和樣式。她忽然明白了，原來她以前都是逛一般的女性服裝部門，而她這次逛的卻是青少女專區。而且最令她自己吃驚的是，她對這些分明是屬於青春少女的服飾竟這麼著迷！

「請問，我可以幫妳什麼忙嗎？」一位店員走過來親切地說：「妳是幫女兒買衣服嗎？妳女兒多大了？」

望著店員，慕雲竟然覺得似曾相識，而且有種十分親切的感覺。慕雲知道她並不認識這個人，可是她的心卻不聽使喚地雀躍起來。她下意識地將手放在左胸口上，呆在那兒不知所措。她忽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茫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意識到這裡是青少女服裝專區， 她羞得臉漲得紅紅的，恨不得立刻就在原地消失。

可欣遠遠覺得慕雲不對勁，立刻步上前去，「嗨，慕雲，原來妳在這兒，找妳半天呢。」

慕雲看到她，像看到救星。

「謝謝妳，」可欣對店員說：「我們先逛別處，回頭再來。」說著，拉著慕雲離開。

「十年前開了一家新的日本糕餅店，每樣糕餅都好吃，你一定吃過。」可欣說：「要不要去吃點點心，喝杯咖啡？」

慕雲驚魂甫定，順著可欣走，整個人還是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處，雲裡霧裡的虛浮感覺。

「這家糕餅店叫做 k. MINAMOTO，源吉兆庵，最早有人說是我們讀過的《源氏物語》的「源氏」，後來才知道是源吉兆庵。」可欣說。

慕雲一聽源氏物語，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剛才發生的事，彷彿是一場夢。

慕雲在讀書會裡認識了幾個還不錯的會員，尤其可欣，是讀書會裡她最欣賞的一位，樸實無華、聰明靈巧、內斂含蓄。但以前總覺得心臟不好，連自己都不知自己的生命能走到哪裡，她不願意到時讓她們面對失去摯友而傷痛，總是與大家保持一個相當程度的距離。經過成功的心臟移植手術，復原狀況良好，現在她倒很想交這位朋友。

 

「妳推薦的這家糕餅店，正是我很喜歡的糕餅店呢。」慕雲趕緊說。

 

「那太好了，我們走吧。」

 
可欣忽然想起她來購物中心的目的，遲疑了一下，覺得今天倒是接近慕雲的最好機會，應該也不會耽誤太久，便把修理平板電腦的事先擱在一邊。
            

這家總店位於銀座的日式點心老店，慕雲以前去日本旅遊時就吃過了，果實造型、味道，致力於利用當季水果創造出來的和菓子，鮮甜芳香，好吃極了。店裡每樣點心都製作得像藝術品，品嚐起來如品味四季，予與人愉悅的心情。今天第一次和朋友一起享用，如果能夠配上一杯好咖啡，那就更完美了。
            

「可欣，今天妳幫了我個大忙，讓我請妳。我想買好點心後，到不遠的Blue Bottle Coffee買杯咖啡配著喝。」
             

「這怎麼行呢？」可欣說。
            

「走、走、走，就這樣說定了。」慕雲拉著可欣就走。
            

可欣轉過頭來看她，這是那木訥安靜的慕雲嗎？
              

源吉兆庵的和菓子是出了名的貴，慕雲毫不眨眼水蜜桃和綠茶麻糬各買兩個，另外還又點了兩個津彌栗，可欣想欣然接受也不是，想阻止她買也不是，見她那麼一點點心就付了三十多塊錢，內心有點緊張，經濟條件如此懸殊，日後怎麼交往？
             

慕雲領著可欣來到 Blue Bottle Coffee咖啡屋，那設計、那氣派，可欣真是開了眼界，有點膽怯，不知該怎麼點才好？躊躇之間慕雲已經點了兩杯Americano 咖啡和一杯熱水。
            

「這個和美式淡咖啡不一樣，是從義式濃縮咖啡變化來的，配甜點剛好。」慕雲說。
       

看得出來慕雲對這兒很熟，花起錢來是大手大腳的，這和可欣想像的慕雲完全不一樣。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怎麼還這個人情以後再說吧，可欣想。
            

「嗯～真是好吃啊⋯⋯」慕雲拿起水蜜桃麻糬咬了一口，百分百陶醉的樣子。可欣看著她，分明是百分百的女孩模樣。遲疑了一會兒，也拿起水蜜桃麻糬來吃。
            

錢可以買到快樂嗎？現在連科學家都證明，錢的確能買到一些快樂，可欣心裡想。
         

慕雲很快地吃完麻糬，一邊說：「其實我不該吃抹茶口味的，下次還是要節制才行。」
            

 「是怕咖啡因太多嗎？」可欣問。
             

慕雲點點頭。
            

這是可欣第一次喝 由Espresso 變化而來的美式咖啡，比她平常喝的美式淡咖啡真的好喝多了，這一個意外的下午茶為她平實的家庭主婦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但她注意到慕雲咖啡擺在一邊完全沒動過，只喝她的熱水。可欣忍不住問她：「妳怎麼不喝咖啡？咖啡就要涼了。」
             

「我不能喝咖啡，」慕雲說：「但聞咖啡的香味對我來說很重要。」
         

可欣完全不能理解這中間的差別。
            

隔了好一會兒慕雲才說：「我不久前才動了心臟手術，醫生說，咖啡對我不好，但是咖啡香味能為我帶來愉悅的心情，建議我每天若可以的話，要聞咖啡的香味。」
            

可欣吃了一驚，「原來妳中間那麽久沒來，是動了心臟手術！心臟問題解決了嗎？我看妳氣色比以前好太多了。其實不只是氣色好多了，連人都年輕好多。」
            

「妳聽過ICNS嗎？」慕雲問她：「妳大概會覺得我很奇怪，怎麼會突然問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會呀，ICNS 我是知道的，就是內在性心臟神經細胞，是一種關於心臟是有記憶的說法。」可欣說：「近年不少新聞都報導過關於人心臟移植後個性改變的案例——」可欣說到這兒，右手摀住嘴巴，驚得說不出話來，愣愣地看著慕雲。
            

慕雲朝她點點頭，說：「是的，我做了心臟移植手術。」
            

「原來，難怪⋯⋯」可欣喃喃自語：「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妳覺得我變了很多嗎？」慕雲問。

 

「是和以前很多地方不一樣了。」可欣小心奕奕地說，「很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我現在還能控制，要是哪天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會不會就自此消失？」慕雲問。

 
可欣看過許多關於心臟移植後性情、興趣大變的報導，後來讀到一篇相當令人意外的報導，說日本國立循環器病中心心臟生理部長山崎登自醫學博士發現在心臟中有一個器官叫做ICNS。也就是說，心臟裡面有顆像小小的腦的器官。加拿大聖蒙特裏奧病院研究中心的安德留．阿瑪博士認為這個在心臟的ICNS，原來大家都以為是在腦中才有的神經細胞網路。後來研究更發現這個ICNS是和腦連接在一起的，用來支配心臟的活動。原本記憶是保存在腦中的神經細胞網路裡面，因此心臟裡面的小腦ICNS也有同樣的保存記憶的神經細胞網路。也就是說，心臟也有保存記憶的可能性了。若這理論是真的話，慕雲的行為變異正是因為她現在的心臟保留了捐贈者的記憶。可以這麼說，慕雲不只擁有捐贈者的心臟，同時也擁有了捐贈者的記憶！

 

可欣看著慕雲，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怎麼會這樣?!

 

「換心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因為換心而延續生命的話，那我到底是算原來的我，還是捐贈心臟給我的這個人？這個想法一直困擾著我。」慕雲說：「妳記不記得我們在討論《克拉拉與太陽》時，我曾經提出所謂的身分認同的感想？沒料到，這個議題竟然應在我自己的身上。真是諷刺！」

 

這是多麼艱難的考驗呀，可欣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了。

 

「我大概知道是誰捐心臟給我了。」慕雲說。

 

「這不是都不能公開的嗎？」

 

「我只是從我的行為反應去推測，然後去圖書館找舊報紙，的確查到一位剛拿到駕照在十字路口左轉時被一輛闖紅燈的大卡車撞得重傷，送到醫院已無心跳的十二年級高中生。那天正是我臨時收到通知，說有心臟讓我趕緊到醫院的時間。」慕雲說：「應該就是她了。」

 

太震撼了，可欣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到底是誰？」慕雲問。


8.

 

「慕雲、慕雲，妳醒醒。」

 

慕雲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

 

睜開眼睛，看到可欣一臉的擔心。

 

「妳是不是做夢啦？我聽妳一直喃喃自語說『我到底是誰？』，妳怎麼啦？」
眼前可欣的臉漸漸清晰起來，哦，是媽媽。

 

慕雲抬起頭來，原來她趴到桌上睡著了。剛才、剛才原來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夢，一場可怕的夢。

 

「做惡夢是了吧？」媽媽溫柔地問她。

 

慕雲突然抱緊媽媽，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啦？」媽媽拍拍她的背，溫柔地問她。

 

活著真好，健康地活著真好！

 

「妳最近一直埋著頭寫東西，是不是用腦過度累著了？媽媽不是一直讓妳早睡嗎？熬夜對心臟不好，怎麼老勸不聽呢？」

 

「我知道熬夜的厲害了，不敢了、不敢了。」慕雲急急說。

 

「早點睡吧。」媽媽說。

 

慕雲突然想起來最近她看到一則推理小說徵文，獎金豐厚，苦思冥想半天才想了一個粗略大綱和人設，還沒開始寫，就累得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夢裡頭繼續編織著故事呢。

 

這個荒唐的夢，給了她一個編寫推理故事的靈感，她怕她如果不馬上寫下來，睡一覺起來就忘了。她和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我知道熬夜不好，但是今天晚上，妳一定要讓我把這個故事寫下來，我怕我要是現在不寫，睡覺起來就忘光了。」

 

媽媽看著她清澈的雙眼，搖搖頭，愛憐地說：「真拿妳沒辦法——說好囉，下不為例喔。」

 

「謝謝媽媽。」她按下電腦的Enter 鍵，休眠的電腦立刻運作起來。

 

她真的很慶幸，現在她不是在書寫自己的故事。

「我是誰」，她快速地在文檔上打下這三個字。 

 

（本文转载自《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