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孤獨無助終至沈淪墮落的靈魂 -- 讀陳漱意《羅剛殺人》■作者：楊秋生（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296期

【作者 楊秋生】高師大國研所畢業，曾任教於大學，為海外華文女作協創會會員，曾任北加州作協會長，現任西北華文筆會顧問。出版有童書、散文及小說。小說《摺紙鶴的女孩》曾改編為電影，《致女作家的十封信》列於全國巡迴文藝營書單，《22號公車》獲文苑文學獎、《夢醒情更深》及《個愛喝咖啡的女人》獲海外華文著述獎。散文《心中有愛》、《相思也好》獲海外華文著述獎及首獎。論文［試論融融《茉莉花酒吧》創作技巧與魅力］獲華文論文著述獎，譯書《神的名字》，列為大學宗教系參考書目。文章令跨及烹飪與園藝，國畫曾經數次獲得大型獎項。

剛剛收到陳漱意寄來的書《法拉盛的紅玫瑰》短篇小說集，迫不及待地翻開《羅剛殺人》這一篇來讀。只因近年留學生殺人案較之從前明顯增加，尤其今年由留學生變成矽谷工程師的殺妻案更是震驚社會，在大家開始關注留學生的心理健康之際，很想知道早在1991年歲暮時，陳漱意選擇了這樣的題材，做了什麼樣的表述？

小說一開頭「沒有想到這條巷子入夜之後竟這樣黑」，似乎就已經為這篇小說定了一個調。

暗黑的夜色、老舊的公寓、窗外滋事的黑幫份子，陳漱意為之後的情節先渲染出一種神秘、暗黑而不安的氛圍。

小說中第一個出現的是一位半工半讀委託男主角羅剛幫忙寫報告的女子辛西亞，與他完美做愛後表明喜歡上他。羅剛拒絕她的示愛，兩人在對談中因信仰不同有所爭執，辛西亞斷然離去。

羅剛轉往酒吧，遇到第二位出場女性盧薇絲，她向拿到博士學位的羅剛恭喜時，羅剛「握住酒杯的手微微發抖」，短短的幾個字，將羅剛在博士口試時因系上安排的瑕疵，導致羅剛未能通過口試，還錯失一個工作機會，加上同時間另一位學生，分明錯過申請畢業的截止日期，只因會拍教授馬屁，不但順利申請，而且還能提早畢業，羅剛對此雙重不公平的待遇遭受的打擊，引發身心強烈的反應，透露出內心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激動。

不公平的際遇、齷齪的學術政客嘴臉，一樁一樁醜陋事件，讓羅剛想起來就血脈噴張、全身發抖。

盧薇絲溫柔地安撫他，鼓勵他，羅剛鎮靜下來，表達了他一直未曾對盧薇絲改變的心意。

走筆至此，情節轉至羅剛上班兩個月了，完全領不到薪水，到系主任辦公室「求助」，卻在過程中不只受到指導教授與系主任「官僚」作風彼此踢皮球之害，且受到更多更深的「偏見」與「敵視」。

陳漱意敘述步步為營，文字精鍊而緊湊，一件一件過去受到的不公平、欺壓的待遇，從羅剛的口中吐出，如擊鼓進軍、似激流奔騰，非常緊奏，讓讀者的心情隨著鼓聲與流水的脈動節奏，一步一步接近小說的核心。

羅剛因為「不聽話」，沒拿到獎學金、沒領到薪水，生活失去經濟來源——這是留學生生活最現實的一個困境。系主任與指導教授對發羅剛薪水之事互相推拖，羅剛不只未達到領薪目的空手而返，在商討過程中再次遭遇一連串的「偏見」與「敵視」。個性剛直激烈的羅剛內心早已積滿不公平的待遇與屈辱，在試圖要回未得的薪水時，更是深刻地體會到系裡權威、慾望與權力之間的複雜厲害關係。而他，就像一隻無力反抗的待宰羔羊，像被一層又一層蜘蛛絲纏住，完全不能動彈，只能坐以待斃。屈辱與憤怒讓羅剛像一支已經架在緊繃弦上的箭，隨時會發出去，小說充滿了張力。

羅剛思量若能拿到科學榮譽獎，第一次博士論文口試被人耽誤導致沒通過的冤枉和屈辱終可得到平反，他對扳回面子與尊嚴寄以莫大的希望，最後仍功敗垂成，對他而言是莫大的屈辱，陷他於絕望的最後一根稻草。「否定他的論文，等於否定他的血汗，也就否定了他的生存意義。」一次又一次的群體的不認同，一點一點加深了羅剛精神上和行為上極端對立，最終摧毀了他的自我認同與生存的意義。

陳漱意不斷地鋪墊，情節突然轉至描述羅剛的室友迪克，一個擁有數把槍，認為「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使小人物把劣勢扳回來；只有槍可以使平日只見得到他鼻孔的人，忽然向你跪地求饒。」「槍使人人平等」的怪咖。羅剛在迪克耳濡目染下，認為「只要裝上小小一顆子彈，槍就會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大無窮地躍動，灼燙起來。它會像一個判官，給生靈在最後做最公正的審判。他忽然覺得他和槍之間，有某種命定的、密不可分的關係，他的滿腔不平、憤恨、種種無從投訴的冤屈，所有這一切沒有出路、沒有退路的感情，都在一剎那間有了依歸。」這一段為羅剛之後會持槍殺人的扭曲想法做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也為未來持槍殺人的行為做了一個暗示。

羅剛回想生在低階層家庭，靠自己不斷地努力向上，如今處處挫敗，甚至可預見日後的困境與窮途潦倒，想來只覺一片悲涼！思想起對他托以寄望的家人、成長過程中因叛逆不願妥協而遭受挫折與難堪，也正因為反叛的個性而讓自己存活下來。陳漱意將一個骨子裡有著堅持己見、不隨波逐流、不易受他人或法規約束，思想、言語表達、行為模式自認為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憤世嫉俗男子描寫得栩栩如生。

心靈飽受凌遲的羅剛在憤怒報仇、糾正校園歧視風氣與良知中擺盪，他去探訪學佛的朋友，說是訣別，其實也是寄望藉著佛理懸崖勒馬。學佛的朋友試著以佛法說服他，但是他心中的仇恨與絕望「那樣親切熟悉的聲音，卻在空氣裡一點一點淡化掉，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他看過的所有善良的一切都不真實，只有心裡的仇恨是實在的，痛苦的疏離感是實在的。他深深體會到他將要付的遠程已經義無反顧，無論什麼都難他不住了。」

陳漱意描述羅剛心靈幾度轉折，各種情緒層層交錯堆疊，整個佈局充滿張力，讓人讀來情緒緊繃。而後面的描述更是成就了這篇無以倫比的藝術手法！

陳漱意描述羅剛「幻想」到預定的殺人現場「預演」持槍殺人過程，其中心裏仍在做最後的擺盪與掙扎。整個人已經到了斷弦的邊緣，甚至希望「這一夜永遠不要過去，他的名字因此不必跟兇手連結在一起！」，但是已無退路了，「可是啊，這是他老早計劃好的呀，怎麼可以臨陣退縮？天還是快點量吧，該來的，一定擋不住，千快點亮吧。」

陳漱意接著描述羅剛「想像」自己殺人後全美國所有大小英文報和中文報上，都會這麼刊登：「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一日，物理學博士，羅剛殺人。」如果公平的話，報上也會同時發表他的聲明信：「我很遺憾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解決問題。物理系和校方一直圖謀孤立我，延擱我的控訴，這樣我可能被逼得自動離校，物理系主任和葛爾茲教授等人，因此可以繼續在學校裡逍遙，因為原告不在。我是一個物理學家，相信物質、能量和動量等永恆性，縱使我的血肉組成的身體似乎逝去，但是，我的精神仍是永恆，並且我將以量子式大躍進入世界的另一角。我只是在這裡做我應該做的事——糾正過去的冤屈錯誤。我以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自豪，對馬上來到的遠程更充滿信心。」

天亮了！

羅剛收拾妥當，吃了最後的早餐，攔不住的殺氣。

按照一般人的寫法，羅剛此時開始執行他復仇槍殺眾師友的計劃。然而陳漱意卻將筆鋒一轉，直接跳過殺人過程與場景，直接描述羅剛犯下槍擊慘案之後「他一路奔跑著。經過突然間奇異的空無一人的走廊，他手裡握緊槍咻咻喘息地奔跑著，額角泌出汗來，身上血跡斑斑。波音器裡面傳出急促的聲音：『請注意！有歹徒正在我們學校的大樓裡殺人⋯⋯』」

陳漱意用描繪羅剛想像殺人預演取代了真正的殺人與自殺實景描述，不只結構佈局極有創意，甩開老套，也避開了充滿殺氣與血腥的實景描述。這讓我想到《八月之光》，克里斯默斯兩次殺人，福克納都沒有直接寫實地描述血腥的殺人現場，而是讓讀者從事後的描述去想像。

筆鋒跳到羅剛奔向早已頹圮的幼時去過的雍和宮、寺廟⋯⋯，「他聽到他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向前狂奔，口鼻咻咻喘息！」一切「都已成空」，沒有佛桌、沒有佛像、沒有比丘、無人誦經敲木魚⋯⋯一切成空，就像他的一生。最後他朝大殿上一位穿土黃色袈裟的影子奔過去，奮力大喊「法師！」

這一段虛實交錯的描述，再次點出了羅剛在他最後還有那麼一點點的意識之際，仍然抱持著最後的一抹希望——他的心靈需要一個超然的智者牽引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希望「法師」能夠度他！

一切都結束了，「擴音器裡傳出：『兇殺現場經過斷定在科學大樓和行政大樓，警方推斷兇手已經自斃。』」陳漱意走筆至此，小說嘎然而止。

現實與虛幻不斷地交錯，衝突、張力將小說一路推向最高潮，倏地一切成空，嘎然定格，交織出一場驚心與扼腕的悲劇，留下無限唏噓。

這篇小說以虛擬故事揣摩真實世界，藉著羅剛面對系裡一樁接著一樁毫不隱藏的排擠、輕蔑、歧視的諸多不公平待遇，形塑了剛直激烈的羅剛如何從承受不公平的對待，漸進走向反骨、反社會，最終導致毀滅性的殺人的行為；也爬梳了一些學校博士班存在的不平等現象的脈絡。陳漱意以不同的視角出發，塑造了剛直激烈的羅剛不屑做一個為了達到目而拍馬屁、隨時見風轉舵的「聽話」學生，在一連串的委屈、壓榨、冤屈、歧視，甚至幾近斷炊的困窘情況下引發的持槍殺人事件，別於一般凶神惡煞的殺人形象。

雖說這是一個極端少數的例子，但這類歧視或厲害關係的暗黑事件也確實在某些大學研究生團體裡存在著。時有耳聞真有人發表的論文及獎金都被指導教授搶去，博士生畏懼最終拿不到博士而忍氣吞聲，乃至博士一拖五六年才能畢業。

陳漱意試著透過不同的角度發聲，呈現出留學生的內心無助，與校園/社會的矛盾、衝突、生存的困境，她試圖探究暴力的根源，進行深刻的思考。

羅剛因為父母來自比較被社會輕視，只能唯唯諾諾卑躬屈膝度日，稱不上尊嚴的族群，羅剛急欲翻轉「身份」，一路鞭策自己向上，終至念完博士。但是念博士班過程因為不聽話，導致得不到群體的「認同」，繼之「否定自己」。身為少數弱勢團體而受到的各種限制、差別待遇，導致努力付出後卻沒能收到應有成就的惡性循環，這種起因於歧視或排斥其實是存在在某些學校或社會不為人知，亦或知道也無能為力的暗黑角落。這個殺人事件是一個沒有出口的靈魂的血淚縮影、一首被烙印為「殺人犯」的悲歌。

陳漱意文筆精鍊，佈局有鋪陳、有懸疑、有張力，完全牽引住讀者的心。但也透露出了作者有著悲天憫人的善良和情懷，讓人讀了為這位原本懷抱夢想的青年，因受欺壓而做了錯誤的選擇，走向悲劇而唏噓。

陳漱意細細寫來，像一大片玻璃出現了一絲裂痕，然後一點一點向四處破裂，終至整塊玻璃破碎，四處飛散。羅剛的轉變，離正軌越來越遠，他的無力感和讀者的無力感交織成一首哀歌。  

羅剛在絕望之際，如果有人適時伸出援手（盧薇絲、學佛朋友，或任何一位師友），恰當地疏導，給予溫暖鼓勵，是不是能夠挽救一個絕望墮落的靈魂？

這些都是陳漱意探討這個主題的用心之作，並試圖拼湊出一個合理的、完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