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小说、青春小说二合一的《自逐白云驿》

◆元山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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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春马诗意、忧伤且敏锐的笔触书写的长篇小说《自逐白云驿》，直觉是集成长小说、青春小说二合一的佳作。眼前浮现两本分别代表我心目中的成长小说、青春小说：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及日本女作家佐藤多佳子的《转瞬为风（一瞬の風になれ）》。而吸引我的恰恰是春马的《自逐白云驿》颠覆了传统的成长小说、青春小说的套路。

不同于世界公认的成长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厌恶富足的家庭为他铺垫的名校，不屑掌声与鲜花，背弃他所讨厌的大人们的虚伪世界，走向成长的叛逆之路。而90后旅日作家春马的《自逐白云驿》的主人公张二更，恰恰相反，在穷乡僻壤的农村家庭中，饱受贫穷与失爱，梦想“白云驿”的世外桃源，走向自我。

《自逐白云驿》主人公在成长的过程中，展现出一种复杂而微妙的特质。春马在描绘人物命运与内心世界时，既流露出对生活的深刻反思，也透露出一种面对原生家庭，儿童的无奈与绝望的情绪。这种情感基调，并非单纯的消极悲观，而是对现实世界的清醒认知与对人性弱点的剖析。例如张二更苦苦挣扎在痛苦的酒熏味儿笼罩的家庭，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叙述：“我每天放学回来，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不是写作业，而是去给父母买酒。每天如此，风雨无阻。商店的人见我来，就会迎上来，问也不问，把包里的空酒瓶拿出来，再放进去相同数量的新酒瓶。我付过钱离开，整个过程不需要任何语言沟通。我的童年笼罩在酒的威胁之下”（第26页）。

一心想逃出这样的家庭，“酒是魔鬼的液态，恶灵溶解在其中。我没办法反抗酒精，只能逃避。我会逃到大舅家，或者是让自己在外面流浪一段时间，猜想家里的酒精盛宴快要结束再回家”（第26页）。

事实上乡村的孩子张二更是无法逃离原生家庭的，春马笔锋一转，让即使回到家中的张二更，依然可以逃离，那就是在梦乡里继续逃离物理的家，来到一个朦胧色彩（Hazy Color）的精神世界里的世外桃源——白云驿。

“白云驿”这个意象成功地刻画了人类原始的寻求幸福的愿望。

春马赋予张二更梦中“白云驿”，是一种超越90后的老练手笔，让现实社会里无处可逃、苦闷的张二更，在精神世界的“白云驿”里、可以自由地行走在由雾白、烟灰、雨蓝、山绿的朦胧色彩中。我被春马的文笔所震撼。那种天上地下游刃有余的叙述方式、细腻入微的描写手法以及语言中自然流露的深意，无不让人联想到一位久经沙场的老作家。相信读者知道春马是90后时，这种震撼便转化为一种惊叹。

在春马笔下，从充满酒精浑浊味、令张二更窒息的原生家庭生活，到梦境中的“白云驿”， 根据故事情节，切换自如，无缝对接，老道技巧。小说语言中弥漫着一种沧桑感，仿佛作者曾亲历过岁月的洗礼。这种沧桑并非刻意堆砌的矫情，而是通过对场景、人物命运的描写自然流露。梦中的“白云驿”作为一个贯穿全书的意象，既是自然景观的象征，也是人生无常的隐喻。作者在描写这一场景时，笔触中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仿佛在诉说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这种沧桑感为小说增添了层次，也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沉重。

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即使在这样的逃不出、避不开的家庭环境描写中，作者春马也看到卑微的弱势人群中闪耀着人性的光。对人性的描写入木三分，真实，凄美，震撼。作者在小说中展现了对人性、对社会的高度关注，这种人文情怀贯穿始终。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情节的推进，都透露出一种对人类处境的悲悯与理解。小说中对底层人物生活的描写，既细腻又真实，充满了对弱者的关怀。这种人文精神不仅提升了小说的思想高度，也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力量。

例如写张二更母亲酒后家暴儿子，酒醒后泪流满面地守在昏迷不醒的儿子床前，说了那句诗一般凄美、动人的耳边呢喃：“如果我不醒过来，她就要自杀。”

虽然是迟到的忏悔，却直抵人心的母爱的不同表现，张二更母亲沉溺于酒精，醒后的、迟到的暖心，却倍加感人。作者春马的旁白，为母子的悲剧宿命画了点睛之笔：“醉的最原始形态。它笑着，让它身前的可怜人痛苦地回忆往事。即便没有往事可以回忆，也要让喝酒的人用眼泪，或者是污言秽语来洗清他们浸在酒精里的心灵和神经。”

张二更经历了与母亲的意外离别，及亲自凑合父亲的新家庭后，终于离开父亲的家，一个人住到县城，白天工作，晚上独处。完成了摆脱家庭羁绊，从唯唯诺诺的童年到自主的少年时代的成长。虽然这个成长并不是那种飞黄腾达，也不是现在抖音那种灰姑娘式的侥幸翻身，但却更逼真，甚至让读者期待续篇。

我把塞林格的成长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列一个公式、即：从有到无，拒绝成功，追求真实的自我。

再把春马的成长小说《自逐白云驿》也列一个公式、即：从无到有，渴望成功，追求重生为“白云驿”自由的地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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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马的《自逐白云驿》具备了所有青春小说的元素，因为环境不同，注定青春小说的不同，日本年轻人追捧的青春小说《转瞬为风》是那种“点燃了你、也激励了我”的温暖友情、共同追梦的青春小说。而《自逐白云驿》却几乎包括了所有青春期负面元素：存在焦虑、学校霸凌、交友困惑、爱情迷途，更不是像日本人的青春小说那样按照世俗所描绘的青春图案。

也许因为90后作者春马还处在青春期，所以信手拈来就是妥妥的青春小说元素。更令人感叹的是作者在《自逐白云驿》中展现了一种真诚而质朴的情感态度。这种诚挚并非浮于表面的直白，而是通过细腻的笔触深入人物内心，将复杂的情感娓娓道来。例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在面对生活的重重困境时，作者并未简单赋予张二更超越常人的勇气或乐观，而是真实地刻画了张二更内心的挣扎、彷徨与无助。这种真诚的笔触，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也让读者能够在共鸣中感受到情感的温度。

诚挚还体现在作者对细节的关注上。无论是不经意之中的一次对话，还是人物之间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视，作者都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进行描绘。这种态度不仅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也让小说充满了生命力。

主人公张二更的青春期，不论在学校还是班级，都是最孤立的那一个，身边没有人愿意伸出友谊的手，甚至同样被霸凌的同学中，他也处在被进一步比下去的那一个。渴望友情的张二更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遇到远房亲戚，原来是自己学校的风光女同学。

可是现实给他的不是友爱而是被偷窥受群殴的二次霸凌，春马把青春期特有的被霸凌的羞涩、正义的挫折、期待的失望，用第一人称心理描述，不能不使人动容：“看着她的背影，此刻不是身上的疼痛让我流泪。我想到那双躲在暗处的眼睛，看着我被打得狼狈。我这只无脊椎动物，被扯的四分五裂，无法呼吸，窒息着憋红了脸腮。我看起来丑陋不堪，毫无尊严。丑陋不堪的东西，人们都希望他消失。“让他去死”，人们对这句话，总会显示出高修养的收敛。可一旦丑陋的东西出现，说一百次也不为过。……想到胡秀彦澄清的眼睛里，看着我被打是刺激带来的喜悦，和嘲讽带来的优越感。眼泪流出来。”

主人公目测人性的黑暗、对人性的善良的渴望与失望，强烈冲击着读者的心。在这里春马对人性的描写手法很成熟，没有说教、却令人感到心疼的缺憾。

小说中更令人感怀的是与双胞胎弟弟友谊的故事，使我想起克利斯多夫年轻时与一位有钱有颜的犹太男孩子的友谊，温柔澎拜的力量穿透夜的深邃，却故意装作平淡，其实很热烈，但是突然悄然而止，留下青春特有的多感的甘甜与苦涩。非常喜欢这个故事，给读者很多想象与遗憾。

这些都是一本伟大的青春小说的主要组成部分。当我们跟随主人公张二更的旅程，从作为孤独无援的少年，到获得默默而温馨友谊的少年，作者春马向我们展示了青春期的彷徨与觉醒的困惑，痛苦与甘甜的青春。这种复杂的友谊描写，使得《自逐白云驿》在悲凉中仍保留了一丝温暖。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思辨精神的贯穿，我觉得《自逐白云驿》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作者春马浓厚的思辨色彩。作者通过主人公的经历与对话，探讨了诸多哲学命题，如生命的意义、选择的代价以及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例如对应试教育，对考试、对成绩、对学霸的怀疑，成全了主人公最有生气的一次揭露学霸的舞弊壮举，读得非常痛快！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小说！是一部有思想的小说。而更令人深思的是，这个选择带给主人公付出被群体殴打报复的惨烈代价，既是人性的写照，也是作者思辨能力的体现。这种思辨精神，使得小说不仅是一部情感之作，更是一部充满思辨之作。

“自逐”这个词，本是带有消极的负面情绪，但是紧接着与后面“白云驿”这个作者建构的理想乡连接起来，赋予了积极的情绪。这个意境，也体现了90后作家本身具有的情怀。即消极中孕育着积极，给整个具有悲剧色彩的小说，蒙上了一层希望之光。这也是小说成功的一个密码。即使令人沮丧的童年，也带着希望的火苗。让你读下去，祈遇奇迹。至于到底有没有奇迹，那不是本篇要叙述的。可以去书中找答案。

从春马90后这个符号来看，故事背景应该是中国改革开放后，这意味着《自逐白云驿》的深沉不仅体现在情感的表达上，更体现在思想的沉淀上。作者以一种沉静的姿态，审视人生、社会与命运，并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深刻的洞察力。小说中的许多段落，都带有一种令人沉思的重量。例如，主人公在面对人生抉择时，作者通过其内心的独白，探讨了自由与责任的矛盾。这种深沉的有思辨的笔触，使得小说超越了简单的故事叙述，成为一部值得反复咀嚼的具有深沉的思想底蕴的文学作品，也使这部小说增添了一层独特的魅力。

附：春马， 1990年生。现居日本，社会学硕士。小说、诗歌、评论等散见《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香港文学》《野草》《星星》《诗江南》《青春》《诗歌月刊》等，日本华文刊物《华人》等。《自逐白云驿》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第十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成员、两届日本华文文学奖获得者，等。日本华文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