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40】“笨人”铃木大拙的睿智禅意

◆《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金泽是我时常去的历史名城。在我眼中，和兼六园成为“绝配”的，是邻近的铃木大拙馆。这座2011年落成的同名纪念馆，和铃木大拙的禅意世界一样，是车水马龙的繁忙都市里的沉静绿洲，又宛如隐藏在植物群里的现代美学建筑。简朴的混凝土，搭配低调的直线，简约而从容，境密而义深，不愧是谷口吉生的极简主义的杰作。入馆便是入禅，是第一脚踏入这片土地的强烈之感。

纪念馆布局妙而紧凑，工字型结构让人有机会多次转折，一如寻寻觅觅的人生，更好像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的禅意空间。院中一池清水明镜般透彻，倒映绿树。水止而心静，烦恼与喧嚣便都随之远去。但如果这样讲禅，铃木大拙一定会说，这并非真正的禅。

一段轶事，一份禅意。曾在洒满阳光的静谧茶室里，铃木大拙与西方的宗教学者开展过关于禅的对话。学者向铃木大拙提出困扰已久的问题：“禅，究竟是什么？”显然，他所期待的是一个深刻而玄妙的答案。铃木大拙并没有立即陷入冗长的理论阐述，也没有引用晦涩难懂的禅宗公案，而是缓缓起身，开始炮制一碗抹茶。动作从容不迫，自然、流畅，仿佛是无声的仪式。没有激烈的学术交锋，只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日常举动。从铃木大拙手中接过茶碗的学者轻品一口，浓郁茶香瞬间弥漫，苦中带甜，回味悠长，忍不住赞叹道“味道很独特”。铃木大拙请对方描述味道，但对其讲出的所有词汇都摇头，却说“只有当您亲自品尝的时候，才能真正知道茶是什么味道”。恍然大悟之间，禅已然在眼前。

这就是铃木大拙的“笨”。向来大智若愚，既如是。铃木大拙的禅，不是理论，不是哲学，也不是宗教。“笨拙”地讲，在这个享誉世界的禅者心中，禅简单地就是一种体验，一种超越言语和概念的内心体验。品茶之间，没有复杂的语言，茶香单纯地涌上舌尖，人与茶合一，其中便是禅的境界。 

但铃木大拙的禅并非没有苦意，一切的禅源都是现实和内心的结合。铃木大拙被向往禅意人生和参悟生命的人所追捧，有着他作为日本人的心绪和灵魂，不妨读一读竹村牧男在《日本人的心灵之语 铃木大拙》（创元社，2018年6月）中的文字表达。日本书评作家印南敦史在评议《初遇大拙-铃木大拙，自然生长的108言》（Discover 21,2019年7月）时则说“岁月越苦，人格深度越见长，人生越能品味”。显然，铃木大拙的人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超然和高高在上。正如铃木大拙为西方学者以茶释禅那样，其禅不在学问之中，而在日常生活之中。承认生活不会尽如人意，也是一种禅起。有着弥足珍贵的命运邂逅，也是一种禅缘。

这就要说到铃木大拙和他的好友安宅弥吉的交情。安宅弥吉是石川县有名的大实业家，早在东京高等商业学校也就是今天的一桥大学读书时，就对充满哲学特质的铃木大拙（铃木贞太郎）“一见钟情”。这可不是什么男男之爱，而是同为老乡的亲切感基础上，和其他绝大多数立志想当军人或官僚的人相比，一心走商业路线的安宅弥吉，和一心扑在学问上的铃木大拙，仿佛“少数派”命运相同的知己相互吸引。安宅弥吉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经写道，铃木贞太郎谨厚笃学，是值得敬畏的学者，我与之有亲交。经其介绍，前往镰仓圆觉寺，而有志于禅学。其实，对于铃木大拙而言，安宅弥吉不光是他的禅友，更是他学问之路上重要的经济支撑。作为实业家的安宅弥吉，不遗余力地为铃木大拙发展禅学提供经济援助，本身就是一种参禅。他一改把经济布施称作“喜舍”的叫法，而是称为“苦舍”，其中之意就是超越困难也要为好友赞助，乃为苦行，但却禅至心之觉悟。众所周知的松冈文库入口立着安宅弥吉之像，也让世人仿佛看到这座禅学宝库的背后，是铃木大拙对安宅弥吉助力文库建设的饱满真情和无尽谢意。

胡适曾与铃木大拙激烈地辩论禅，从欣赏到批判，也酿就了中日学者关于禅的一段颇有意味的思想交锋。我的愚见是，如果禅有了固定的标准，或许它未必会更加深刻地影响人。和而不同，也是今天的人们参禅的多样色彩。笨也好，拙也罢，那个最撩拨心弦的禅之意，的确只在每个人的认知里。（2025年3月3日写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希尔顿酒店705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