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鲜活的都市小说--我读南希 ■作者：李丽华（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351期

【作者 李丽华】江西师范大学荣休教授，首都师范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理事，美国加州大学亚美研究系访问学者。长期从事北美华裔美国文学、性别文化研究，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多篇文章被人大复印资料、新华文摘转载。独著合著专著六部，主持或参与美国福特基金会、联合国妇女发展基金会以及省部级课题十余项。现居纽约。

（南希代表作：长篇小说《娥眉月》《足尖旋转》）

一

华文作家南希的短篇小说《迷迭香》，是以女主人公珍妮的爱情为主线，《走路去纽约》则讲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女性成长故事。女主人公梅为艺术梦想前往纽约，历经艰辛而不放弃追求艺术人生。然而，这两个短篇小说的魅力并不仅仅在于主人公的命运，而是叙述诡计如何抽丝剥茧，冷静地塑造出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南希的故事讲得好，正如尼尔·盖曼所说，故事的最高价值来源于故事性。

人物故事的背景，以及地理、住宅和城市景观，也在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人生中被叙述者推到显耀位置，得到超乎寻常的彰显。毫无疑问《迷迭香》与《走路去纽约》有着极为鲜明的都市小说特征。

以笔者了解的北美华裔短篇小说家，早自华裔文学之母水仙花，到现下李翊云，鲜有将人物的都市生活节奏、地理、住宅、城市景观与欲望书写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的作品。老一辈汤亭亭、谭恩美、任碧莲这些以长篇小说驰骋北美的英语文学作家，甚至新生代伍倚诗等华裔作家，北美的繁华就像不可触及的俗世浮生，好像移民去往美国，和它的繁华毫无关系。

南希笔下的曼哈顿要多繁华就有多繁华，要多迷醉就有多迷醉，要多斑驳就有多斑驳，要多陌生就有多陌生，要多熟悉就有多熟悉，无奈而又充满了希望。城市景观、消费场所、店铺和住宅无不与人物、情节相融合。

相比蔡美儿漫游式白描，南希的小说将曼哈顿以绝对突出的方式推到读者眼前，既不降罪于她的浮华，也不刻意歌颂。《迷迭香》着重于堕落和幻灭，南希塑造了双面佳丽——艺术家维尔才华出众却毫无责任感，甚至毫无人性。与《走路去纽约》所塑造的艺术家群体相去甚远，作者借由最鲜活、窘迫的艺术家人生，将曼哈顿的各个层面向展现给世人。

故事情节推进的地理景观和场所各异，无一不是城市生活的写照。银行门厅的取款机、酒吧和它宽敞的门廊、SOHO区逼窄的街道、曾经柔情蜜意又杀死了安琪儿的房间、柜台角上摆着一盆花的角落、珍妮呕吐的垃圾桶；甚至死去的安琪儿的眼睛，都被描写成透明的球装物。出色的环境营造极其巧妙，叙述有张有驰，既细腻入微，又不乏叙述速度。一方面，所描述的美人、美食、美景，展示了纽约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然而，这也许是都市生活充满物欲诱惑的一面，既带来希望也会陷入幻灭。作者从不说教，而是让主人公的命运说话。

《迷迭香》进入主题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开篇制造爱的悬念，剧情不断反转。正当读者兴致勃勃地跟着女主见识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见识她对爱的追求和审美欲望，珍妮的故事却急转直下，同样一支笔可以浪漫妩媚，也可以创造一个魔鬼。直到珍妮和维尔欲望的结晶安琪儿出生，全篇抵达高潮，也是作者力透纸背的锋芒所在。在叙述安琪儿的命运时，笔触相当残忍，悲剧的力度穿透纸背。

笔者以为从文学史上看，亚美作家水仙花最能营造跌宕起伏的戏剧冲突，她的故事抵达情节冲突的速度一直鲜有人及。而《迷迭香》的情节反转速度，让我到水仙花那些让人爱不释手的华裔短篇小说。相比较，水仙花聚焦人物命运和文化冲突，几乎少有场景烘托的叙述，而《迷迭香》不仅专注于讲故事，推进情节，对美食及其容器、喝酒的姿态等等，都有教科书级别的描写： 

珍妮很矜持，擎着酒杯慢慢地喝。其实她很能喝酒，而且常常在酒后干出预料不到的傻事， 比如拿起一瓶酒, 朝一个陌生人的脑袋砸下去，赔了人家很多钱， 还得送医院。 

这一段描写，活脱脱地勾勒出一个清醒时优雅自持，喝酒后完全失控的酒鬼形象，为女儿安琪儿的死埋下伏笔。历史上华裔作家固有的那些关怀，种族的、性别的、阶级的，各种矛盾只是潜文本，关键看读者是否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和实际生活经验去发现言外之意。能够透过城市之光，透过被推到读者眼前的那些最极致的审美突出，读出潜文本，才能获得广阔的阐释空间。在这一点上，南希的这两篇短篇小说为我们提供了超然于生活表象的美学佳作。一部好作品，离不开细节描绘。短篇小说由于容量问题，如何在有限的篇幅赋予文本审美、隐喻和象征多重美学意义的确是个难题。而《迷迭香》无论审美趣味，还是故事性都堪称艺术佳作。

二

偏爱珍妮的读者可能会恨死了第三者亚当，直到故事终结你会发现，没有亚当这个同性吸引维尔，还会有其它的人。全文没有出现任何类似“遗弃”“背叛”等批评话语，也没有任何谴责维尔不负责任的说教。

不切实际的恋爱脑、遇人不淑、酒精上头，诸多巧合，造成了珍妮和孩子的悲剧命运。造化弄人，安琪儿死后，珍妮被告杀子入狱。恰逢维尔重返纽约参加演出，虽然他在“迷迭香”酒吧看到大屏幕上新闻，“一个杀死了自己孩子的母亲”。他却视而不见。他并不知道这是一则关于珍妮杀子的消息。他的眼光正看向窗外——另一个鲜活的肉体，蹬着一双高跟鞋，长得很像珍妮的尤物，也许是他的另一个猎物。

《走路去纽约》篇幅略长一些，故事情节和张力相对更复杂。全文由3个部分组成。幽暗的时报广场、狭窄老旧的Soho区、排列9张床垫的简陋旅馆房间、破旧的地下室剧场，与《迷迭香》光鲜亮丽的咖啡厅形成鲜明对比，你很难想象这些地方如何能够实现艺术梦想。《迷迭香》可谓一花一世界，故事情节紧凑有序。作者有足够的篇幅给读者展现牛排的做法、红酒迷人的芬芳、着装的面料、性感的衣服、男女主人公迷人的外貌等等，所谓欲望和浮华尽收眼底。

《走路去纽约》人物关系相对多重，叙述速度明显放缓，华裔文学传统主题隐匿其中。人物有保罗、莉莉、彼德、张山和叙述者梅，几个不同族裔，居无定所的陌生人，因为共同的艺术梦想汇集到纽约，萍水相逢，却因为同是卖票者的身份和艺术追求而紧密起来，甚至发展到同呼吸共命运的境地。所有人物性格都在与警察的对峙中暴露得淋漓尽致，以街头武力对峙来体现底层艺术家丰满的个性实在令人所料不及。莉莉这个男性易装者同样塑造得很丰满，依然承袭了欲望对象的审美旨趣：

他身穿白绸衬衣，下摆扎进腰带，最上边的两颗钮扣打开来了，露出结实的胸膛；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深陷的双目炯炯有神，幽深异常，前额上摇曳着棕黄色轻柔的卷发，他揣着手在裤袋里，丰姿楚楚却不造作，模样儿直爽而聪明。

南希善于对人物和事物重彩描绘，但绝非堆积细节，而是为故事铺陈情节。最有戏剧张力的人物当属张三，第三部分着力于张三和叙述者梅之间的爱情故事。张三被纽约警察反复纠缠，捉放无数次，在不张不扬的尾声中，最后他却获赔百万赔偿，得来全不费工夫。

爱情故事或者说情爱场景和情话，几乎是笔者喜欢这两个短篇小说的最大看点，那么丝滑，自然而然，手到擒来。我不得不说，北美无论华语小说还是英文小说，情爱书写算是一大缺憾。而南希则给读者推来一个极度陌生感的异域之都和异域之爱，值得关注和有待更多批评家的解读。

结语

毫无疑问，《走路去纽约》故事结尾比《迷迭香》多一些暖意。作为艺术家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书中人物都达成所愿，命运输给了大时代，这个小说描写了在全美2008年金融危机、经济大萧条的背景。曲终人散却是温暖的，人物都还继续着艺术之路。

女主人公梅选择再次离开，继续为艺术生涯做准备。在音乐学院，她一边修课，一边零星参加一些小剧场演出。与《迷迭香》私密的、不为人知的悲剧叙述相对，《走路去纽约》则是通透的、公开的，通篇都散发着幽默讽刺带来的阅读快感。

或许源于中国大陆乡土文学、十七年文学等强大的叙述惯性，文学场和社会发展历程的影响，都市小说远比乡土小说薄弱得多。如果我们想从都市小说这个角度去了解华裔文学，翻开《剑桥美国文学史》，会有鲜明的乡土文学一栏，却没有都市文学一说。就都市和欲望书写而言，北美华文作家远比英文作家表现得更加繁花似锦。

那些突破禁忌，获得自由的人难免付出代价。可是，很多时候你也会真切地体会到，纽约是个大容炉，而不是大熔炉。北美华文作家以极强的、与众不同的独特标识性，探索黑暗与禁忌，光明与愉悦，丰富了北美华裔的文学创作，填补了当代华裔美国文学史上都市和欲望书写的空白。

（此文发表于［陕西文学］杂志2024年第一期，同期［陕西文学］以头条位置发表了南希的一组短篇小说。）

【南希】出版长篇小说《娥眉月》《足尖旋转》。文学作品发表于香港《文综》《香港文学》《汉新月刊》《世界日报》《长江文艺》《长城》《黄河》《陕西文学》《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美国《侨报》等报刊杂志。多次获得文学奖项，如小说荣获“华美族移民文学奖”小说奖第一名，美国“汉新文学奖”小说奖第一名；散文获得美国“汉新文学奖”散文奖第一名；长篇小说《足尖旋转》荣获“第二届世界华人文学奖”小说奖等。现为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