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周：地中海边的一段文缘

叶周（顾月华摄）

叶周简介：原籍上海。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长、资深电视制作人。曾出版长篇小说《美国爱情》《丁香公寓》；散文集《地老天荒》《巴黎盛宴》《文脉传承的践行者》《伸展的文学地图》。近年来在《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七部。散文作品入选《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选》。

去年我与荒田夫妇及几位作家好友一起出游西班牙、葡萄牙、法国南部。二十天朝夕相处，促成这次出行的是卢新华兄，团是他组的，一共六人，还有女作家施玮和陈谦。感谢新华的邀約，我因为写了一本《伸展的文学地图》，在他看来应该对自助旅游是熟悉的，于是我就当仁不让做起策划和组织工作。我在新华原来的计划中做了一些调整，避免了疲劳乏味的长途驾车。

我们分成两部车，荒田夫妇大部分行程都坐我开的车。我们边行边聊，一路是欧洲美丽的风景，我们的话题却时时重回旧金山。因为我在那里曾经生活了十多年，可是居然没有见过荒田兄。聊到旧金山的生活，却突然发现我十多年前在旧金山时与荒田家都住在濒临太平洋东岸的日落区，仅相隔数个街区，而且平日购物的超市也是同一个。我那时先是在大学读研究生，后来又在电视台上班。偶尔也会写一些文章，曾在《星岛日报》上写过专栏，荒田兄说他那时以笔名投稿，所以可以说我们是共处一个版面的作者。尽管我们以前不认识，可是说起周围的熟人，就几乎是回到了同一个熟悉的社区氛围中。不论是某报社的总编辑，或是某位华文作家，某位活跃的记者、某位电视台的主播，一路聊下来，竟有七八人我们与对方都是打过交道，并且相当熟悉的。特别是荒田能寥寥数语描绘出那些熟人的性格，于是我们的人生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交集。其实虽然我们以前未曾谋面，但是对于荒田兄的作品我却是熟悉的，后来我俩时常在香港《大公报》，美国《世界日报》等副刊版面上同版刊登文章，我与荒田早已成了未曾见面的报纸上的文友。

我们给报纸写的都是散文，散文是最接近生活的文类，必然文如其人。荒田是新移民作家群中的散文大家。在写作上，荒田走了一条自己独特的路：叫做接地气，写周边事，写普通人，他的作品擅长于描写小人物的心态，写出了新移民社会的人间百态，王鼎钧先生将他的作品誉为巴尔扎克式的人间喜剧。这次和他朝夕相处，留意到他也是一个手机控，极其关注新闻热点，历史的波涛汹涌，社会的热点事件，他心知肚明。可是并不是有生活就能写出好作品。我总觉得他写散文时如同有了第三只眼，总能透过生活的常态看见底下的深奥，他的一些篇章里所触及到的主题我们每个人日常都会经历，可是他却咀嚼出不一样的人生况味。

谁都看过日出日落,旧金山濒临太平洋,站在海边看，大洋如此深沉平缓,太阳就像一只蛋黄,渐渐升起,又渐渐落下。有一次我拍到一叶风帆在下沉的太阳前经过，我按下快门，摄下了美景，时间却在那一刻停止了。真想问：时间去了哪里？旧金山多雾，如果有云雾遮挡，太阳的光照会给云彩绘上金边，或者是一片火烧一样的天空。荒田写道：“难道这日出日落只是简单的重复？对生活而言，这自然是时间搏动的周期节律，但对人而言，这意味着生命本身——早晨、中午、黄昏就是‘微缩’的人生周期。一样的日出日落，一样的季节嬗递，虽然我依旧坐在这个位置上，已是不一样的年岁、不一样的心境了。” （《日出日落》）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景色，却因人的年岁、境遇、以及周边的社会氛围和人际关系，心境不一样了。也许拍一张照片，景色依旧，很难体现年代的差别。可是心境却可以给年代打上不可磨灭的时间的烙印。

饭后“江油柱”塞进了牙缝里，使荒田“坐立不宁，呼吸急促，对牙缝的异物充满仇恨，简直要把整个口腔炸掉。……想到岁月的‘牙缝’。是的，时间，也是口腔一般的洞，它把一分一秒的生命咬住，嚼烂，咽下食管，在胃部消化，排进遗忘的同时，幸存的部分输入记忆。而人生中总有些日子，有些事件和人物，不甘如此顺溜地被打发，而塞进精神的‘牙缝’。” （《牙缝》）由牙缝想到岁月，时间被拟人化了，如一只有生命的动物，不仅出来张牙舞爪，还有嘴，能咬住生命；不仅咬住，还要储存，被咬住的生命，不得不停滞下来，成为记忆。

到了《父亲》记忆便得了生命走出来。“从落地窗右侧的立柜上，出现一个人影，这么熟悉！我差点失口叫起来：‘爸，回来了？’再看，柜上的玻璃门反射出来的人影原来是自己。哑然，再看，头发纯然的白，从五官到神情都像父亲。……抚摸镜面，低首，沉吟，‘父亲’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我不动，父与子面对面，于记忆中重逢。” （《父亲》）自己与先人的相遇竟然如此自然，恍然之间看着镜中的自己，却如同遭遇父亲。架设桥梁的是记忆，记忆在这里被又一次提及。

我也是随手挑了这三篇文章，都与岁月、时间、记忆有紧密的关系。岁月沉淀后，会让记忆，随着时间越来越清晰。荒田不仅紧紧把握着三者的关系，并且在文字中对他们反复咏唱，乐此不疲。

生活中荒田对橄榄情有独钟，从橄榄略微苦涩的滋味中去体味生活的回甘。因为初食橄榄时有涩口之感，但放在嘴里久了，就会感到有清甜的回味，苦尽甘来。他和新华兄两人都对橄榄有热切爱好，每次餐桌上端上橄榄后，似乎就是他们两人的比赛，看看谁吃地快吃得多。有时又怕太过张扬，还用餐巾纸遮住吐出的核。有一次新华兄忽发奇想，揭开荒田面前的餐巾纸，底下是成堆的橄榄核。

在车上一路闲聊，窗外是地中海的风景，话题自然离不开写作，他说自己喜欢在纸上思索，去年一年写出50-60万字，并不求于发表。荒田散文的传承来自于晚明散文创作，风格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趋于生活化、个人化，率真直露，注重真情实感。但是，他又有所发展，他具备哲人的思维，思绪飞扬，自由自在，见到表象背后的深奥。金句频繁出现，令人回味无穷。既有生命的体验，也蕴含生活的哲理。

一路旅游下来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按原先的计划走遍了大小共十个城市，看斗牛，观弗拉明戈舞，逛皇宫，访故居，遍尝美食，一路天公作美，十分顺利。那时疫情正处于奥密克戎传播期，从国外回美国上机前要求做检测，呈阳性是不允许登机的。特别是前不久在马德里参加了数千人聚集的某宗教节日，还在街摊上大快朵颐。我们六人心情忐忑地去小诊所做检查，如同学生上考场，十余分钟后一个个如释重负，顺利通过。新华和荒田和我击掌互贺！

一段美好的行程，一段十余年的缘分，并没有被岁月冲走，就这样在美丽的地中海连接上了。在我们的记忆中，岁月可以久远，时间是可以回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