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风声

一

岳麓风声，从何而来？我无从知晓，又真真切切，仿佛一夜间吹拂了上千年。甲辰年承蒙春风不弃，送我去拜谒岳麓书院，那风送上了缕缕墨香，顿生出学子朝圣之感。岳麓书院南依衡岳，西临湘水，掩映于茂林修竹间。清代文人罗文俊所作《游岳麓记》，描绘了如是胜景：“至书院。规模壮阔，丹雘炳焕，书声琅琅彻院外”。

那天下午，一团团浓云在头上飘，却没见落雨。我从岳麓山脚下拾阶而上，云雾山中，也大受此言感染。远远听上去，那琅琅读书声似乎在我耳畔吹过，那可为南宋乾道年间岳麓书院的盛况？张栻掌教岳麓，与朱熹珠联璧合，一时引得儒林名人会同千余从游之士八方云聚。眼下那深宅大院的灰砖白墙青瓦，尽染岁月沧桑；那院中天井里的古枫盘根错节，长满绿苔；那园林的曲涧鸣泉，涓涓幽韵，似在倾诉百年树人的悠悠岁月。

岳麓风声如天上飘来的诗行，悠然飘荡书院的绿林中。每棵树都仿佛听惯了琅琅的书声，每片树叶好像也都听懂了似的，在伴着风声摇曳，簌簌地会意作响。这曼妙的风声，时而轻柔如呢喃，时而激越如奔流的湘水，让我沉醉于多情的风声里。

我远远见到书院那木构山门前的集句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先前对这副联语多有不解之疑，岳麓书院地处湘地，何以言楚？“惟湘有材”不好吗？说到楚，人们自然联想到楚人屈原和汨罗江，但这与治湘兴学的朱熹和湘江又有何瓜葛呢？此番到湖南，一番游走后方了解到，楚人屈原与湘人湘地确有不解之缘。屈原投江之处的汨罗江是湘江在湘北最大支流，同为洞庭湖水系。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遭受长期放逐，行吟于沅湘泽畔，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于是‘怀石自投汨罗江以死’。”沅湘本为沅水和湘水统称，亦指湖南。遥想当初屈原被放逐于此，诗人披发行吟，望沅湘之水浩渺迷茫，眼见楚国破碎，肝肠寸断，遂于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日，在如今岳阳汨罗的河泊潭投江殉国，也正是这舍身成仁的一跳，惊醒了无数梦中人。从此那不舍昼夜的汨罗江，宛若一条文化纽带，延续了源远流长的湘楚文化。

岳麓的风声如遥远的古乐，宛如“关关雎鸠”，鸣响过学府的飞檐，那是国风的呼唤，那是中华文明的乐章，犹如古老的民谣，在岁月的湘水中流转。从《诗经》的意境，到《离骚》的深邃，我从岳麓风声里感悟到湘楚文化的厚重。

岳麓书院的文脉可追溯至久远的《楚辞》。大诗人屈原长期流放湖南，在湘西北度过了愤懑而忧伤的后半生，他的《九歌》源于楚地巫风和民间祭祀，也融入了湖南景物和神话传说，譬如《九歌·湘夫人》就以湘君的口吻抒发了湘水男神对湘夫人的怀恋之情。想必楚辞文风对后来的岳麓兴学也起到了点石成金的促进作用。

二

走在纵深多进的院落里，我领略到岳麓书院的莫测高深。头门、大门、二门、讲堂、御书楼，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串起书院的千年文脉。在岳麓书院头门南侧有个圆形池塘，池中筑圆形尖顶草亭，周边翠柳环绕，水映柳影，人言有“柳塘烟晓”之妙；往里就见宋真宗御赐的“岳麓书院”门匾了，金字金框，笔力浑厚；再里行还有副气势恢宏的对联：“地接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道出了书院藏龙卧虎的文墨之气。我想岳麓书院的魅力绝不仅仅是座历史悠久的学府，而在于前无古人的办学理念和积厚流光的文化传承。

岳麓的风声如晨曦中的轻语，轻轻吹过耳边，好似雨打芭蕉的低吟，又好似溪流潺潺的音符。在书院八景之一的曲涧鸣泉，几点桃花，几片竹叶落入水中，我似乎看到有位宋代先人择青石而坐，默吟着触景生情的诗：“流泉自清泻，触石短长鸣。穷年竹根底，和我读书声。”这位先人大名张栻，做过岳麓书院的院长，想必对此景早就情有独钟了。

岳麓书院的溪水，源自岳麓山，山中水流，顺涧而下，自古有之。在溪边读书，感受清风拂动，这水声、风声，伴着读书声，自来就很有诗意，再加上岳麓书院本身的魅力，就更令人刮目相看了。故而千百年来，岳麓书院成了莘莘学子梦寐求学的圣地。

我踏着厚重的石板小路，走进了岳麓讲堂。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岳麓书院创建之初，只有“讲堂五间”，历经沧桑岁月，方逐渐发展到了如此规模。讲堂檐前悬有“实事求是”匾额，源于《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为民国初期湖南工专校长宾步程所撰，道出了书院办学的真谛。讲堂大厅中央是康熙皇帝御赐的“学达性天”的鎏金木匾，意在弘扬理学，加强自身修养。讲台上方为乾隆皇帝所赐“道南正脉”匾额，首肯了书院的正宗源流。讲台下方敬落两把宋式红木椅，一把归朱熹，一把归张栻，以示两位大师平起平坐，不分秋色。陡然间，我犹见朱、张坐拥岳麓讲坛，口若悬河，声似洪钟，台下数千弟子静静聆听。那会儿弟子听课是不能坐享凳子的，都自带蒲团，席地而坐，以示对师长之敬，在这儿连岳麓的山势都能彰显出师道尊严。岳麓风声若有记忆，定会发现大师登讲堂，“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那个圆形池塘也被后人称之为“饮马池”了。

岳麓的风声如山溪的一脉清波，将知识的甘泉，缓缓流入到读书人的心田，她随风潜入夜，她润物细无声，就宛若吹香亭的风荷晚香，滋润了一代又一代意气书生。岳麓书院头门外的北侧，有一个黉门池。“黉”与“红”同音，意为“学校”。这片书院门口边的水池中，建了一座“吹香亭”，只缘池中生满荷花，每逢荷花盛开的夏日，徐徐晚风将淡淡的花香吹向在亭中苦读的学人，怎能不让人联想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品质？

我携多番慨叹步入书院西门，伫立在香樟古树旁，岳麓风声下，片片绿叶在轻轻摇曳。抬眼古树参天，四人方能合抱，人在圣树之下方知其渺小。据清代《岳麓书院续修志》所述，那棵830岁高龄的古树为朱熹亲手栽的“朱子樟”，时间定格在1194年。那一年这位南宋理学大师受命出任潭州知州兼湖南路安抚使。他到任后兴学重教，改扩建了岳麓书院，并拨冗亲临授课，将岳麓书院打造成南宋四大书院之一。

那边有好大一棵古树，树冠遮天蔽日，树干斑驳嶙峋，树根青苔如茵。岳麓书院虽历经战火，也曾七毁七建，但依旧像那古树存活了下来。岳麓古树有记忆，岳麓风声有记忆：张栻、朱熹、王阳明、王夫之、魏源、曾国藩、左宗棠、毛泽东、何叔衡、蔡和森……一个个闪光的名字，宛若夺目群星，构筑了岳麓书院的璀璨星空。

三

傍晚时分，我跨出岳麓书院西门，抬眼望，不远处就是爱晚亭了。远远望去，此亭坐西向东，三面环山，亭正面额“爱晚亭”三个鎏金大字为毛泽东手书。携着晚风，踏着小路，我来到爱晚亭下，但见这座古典园林式的亭子，是传统的重檐四角攒尖顶构造，覆以绿色琉璃筒瓦。从不同角度往檐角看去，都是向上飞翘的，俨然像展翅欲飞的大鸟，有种跃跃飘逸之感。登上爱晚亭，内四柱为圆木丹漆，外檐四柱为整条方形花岗石制成，紧连着白玉石护栏，且与亭内彩绘藻井相映成趣。亭内上方有一横匾，镌刻有毛泽东《沁园春·长沙》手迹：“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

我在横匾前良久沉思，早在1913年春，毛泽东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次年湖南四师合并到了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他在这里度过了五年半学习时光。当时湖南一师汇聚了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黎锦熙等一批名师大家，而杨开慧就是杨昌济的女儿。有暇时，毛泽东常约蔡和森、陶斯咏、杨开慧等去橘子洲头看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到岳麓山纵论古今，探寻真理。岳麓山东麓的爱晚亭也留下了毛泽东和杨开慧相依相伴的身影。1920那一年，他俩相爱了，成为了志同道合的战友和爱人。

岳麓的风声如清风峡吹过来的清风，带着几分历史的厚重，为爱晚亭抹上金黄的色彩，岁月浓缩的色泽，在倾诉着风中的故事。爱晚亭还清晰地记得，这座建在岳麓山脚下的书院，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学府之一。那儿的每一块碑石，每一片筒瓦，每一棵古树，每一缕墨香都闪烁着岁月淬炼的绵延学脉。

我登上爱晚亭，满眼葱茏滴翠，山花在风声中摇曳，绿叶在风声中跳动。放眼岳麓书院，历史与文化在此交汇，才情与风骨在此共生。端坐亭子一隅，似乎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我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和宁静。

我伫立于春日的爱晚亭，远眺云雾袅袅，漫野碧绿，春花初绽，倏地感受到了岳麓风声在耳边萦绕。“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的千古名句，也在那一刻闪现在脑海中。虽说春日无缘观赏秋日那漫山的红叶，但是那遍野怒放的山茶花也是红艳艳的，感觉真好。

岳麓的风声如萦绕竹林间的小夜曲，从山峦的那一边飘过来，带着湘江翻卷的浪花，还带着花墩坐月的惬意。遥想千年前的皎洁月色，银河疏朗，晚露清凉，书生独坐，看一方弯月，虽缺犹美。

我眼前浮现了一幅画：曼妙书院，晚风习习，空旷庭院，铺上一地碎银般月色，倚栏望月，月光与星光交汇，晚风与亭榭窃语，心地自然会清朗起来，思想也自然会深远起来。于是乎，清代有位书院的学子蒋鸿便写下了以《花墩坐月》的诗句：“良夜花阴静，庭空皎月浮。境悬心朗朗，人定意悠悠。玉露清如濯，银河淡不流。栏干风细起，虚室已澄秋。”

岳麓的风声如隐形的音乐师，轻轻地弹起不同时代的乐章，时而激情，时而婉约，时而悠扬，时而狂放，时而深沉……山谷中，她是山泉的叮咚声，激起了一簇簇雪浪花；庭院内，她是雨打芭蕉的节奏声，唤醒了一阵阵蛙鸣；讲堂里，她是学子的朗读声，飞向了一个个梦想远方。此刻身在岳麓山，诗意和远方交替闪现时，又会引发多少隔空的遐想？

我在岳麓书院参观时得知，毛泽东当年所在的湖南一师是创建于1903年的湖南师范馆，其前身是城南书院，与岳麓书院仅一江之隔。后来师范馆与并存的城南书院合并为湖南师范学堂，后又改称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如此说来，岳麓书院，与湖南一师还有着姊妹学校的渊源呢。钟灵毓秀的岳麓山，此时在我心中已不仅仅是一方风景了，就像那北去的湘江水，追随着历史滚滚向前。身边萦绕的是交错的时空，眼前回旋的是历史的足音。山河依旧在，几度风雨骤。

岳麓的风声宛若大自然的交响乐，从我耳边奏响。偶尔像悠雅的古琴，行云流水，如梦如幻；偶尔像柔美的长笛，灵动飘逸，清若甘泉；偶尔像激越的钢琴，奔腾如潮，跨越关山。岳麓的风声在山峦的上空飘过，像晨风吹拂起古老的歌谣，还带有“饮马池”的涟漪。岳麓的风声伴着湘江翻卷的浪花，像风华少年的激扬文字，还带有激情岁月的足音。岳麓的风声踩着时代的铿锵鼓点，像一往无前的马蹄声，还带有与时俱进的呼唤。

天公真的很作美。临别时，天空倏然飘起绵绵细雨。我回望岳麓书院，从绿荫掩映，灰砖白墙青瓦的建筑群落里，从那丝丝沥沥的细雨中，我恍然听到了千年学府传出的风声、雨声、读书声，还有那一方热土走来的人们，迈向未来的脚步声……

摄影/剑 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