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巧合的情緣 ——兼追念徐廣存夫子 ■ 作者：潘耀明

潘耀明：《文综》杂志社社長兼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會長。香港世界華文文藝研究學會會長

 一直想寫一篇文章，悼念我那一位法國的老夫子朋友。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負責香港三聯書店編輯部，幾乎每年都參加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返程途经巴黎，都會與他及在法國的文友一聚。

這位老夫子朋友叫徐廣存。他是法國巴黎大學漢學老師。

一九四九年前他隨國民黨軍隊撤退台灣，後輾轉到巴黎教授中國古典文學。

説他是老夫子，是因他雖身在曹營心卻在漢，三百六十五日穿一襲唐裝，滿腦子盡是儒家思想，談話都是有典有據的，一副精通國學的夫子模樣。

他去國多年，四十郎當，仍未娶妻。原因是他仍沿襲舊禮法：婚姻大事，非由父母作主，媒妁之言不可。

待到內地開通後，他立即跑到山東沂蒙山區老鄉，跪在老母親面前，説孩子背鄉離井三十多載，尚未娶妻，事關人生大事，盼望有朝一日可以返家鄉由父母作主。

母親聽罷説，隔離村有一位好女子，是他的表妹（兩人從未謀面），二八年華，因成分不好，沒有讀過什麼書，倒是相貌端莊，勤快又伶俐。我明日找媒人去説親云云。

既然母親對未來兒媳婦已心有所屬了，徐夫子只好唯唯諾諾。

徐夫子結婚後，把這位年輕貌美叫秦蘭英的媳婦攜回巴黎。

秦蘭英原出生在大家庭，父母被「運動」打落賤民階層，自幼養成一腔倔氣，勤於打拼，加上心靈手巧，剛踏上法國，這一匹曾被埋沒的千里馬，釋放了巨大的潛能！

她參加移民班學法文，通過査字典，乾脆中、法文一起學，很快便能操一口漂亮的法語，字正腔圓，比徐夫子還靈光。因而逐漸打入法國人的社交圈子。

她在家鄉擅繡花，她便為左鄰右舍的法國鄰居繡鞋、繡恤衫袖口的花紋，大受歡迎，由此幹起副業來。隨後她還結交了不少法國朋友，從這些朋友學會買股票，懂得投資房地產。

不用多久，原來連房子都是租賃的徐夫子，很快擁有了自己的房產，除居住環境大為改善，而且還多購一個房子用作收租。生活翻天覆地地改善了。

此後，秦蘭英還給徐夫子生了四個孩子。法國因人口生值率偏低情況，為鼓勵生育，每生一個孩子可以由政府補助六千多法郎，這説的是二十多年前，大抵申港幣是七千多元。所以許多新移民乾脆做生孩子機器，伸手拿政府補貼，無憂無慮。

秦蘭英是例外，她心有鴻鵠志，當然不甘只當一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小女子。她既做典型的賢妻良母，總攬家頭細務，還兼做投資，做出成績來。

二OOO年母親節，巴黎市長隆重頒予秦蘭英法國家庭獎章（良母獎），她是唯一的一位東方女性獲獎。

徐夫子因為這個巧媳婦，很快便「脱貧」，由原來一介潦倒的窮酸夫子，一躍躋身法國中產階級，衣冠也很整齊得多。

但是他的骨子裏仍然是不折不扣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言人，不改初心。

且説上世紀九十年代，一個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巴黎，這是內地開放後，由中國作家協會組織 的最具規模的代表團，在法國華洋文壇引起哄動。代表團在巴黎舉辦了一次公開的座談會，徐夫子也恭忝末席。

座談會先是由中國作家發言，其中有一位頗富盛名的某作家，在台上侃侃而談對巴黎的感受。 他談得興奮，衝口而出，表示他未來巴黎之前，覺得中國很有文化，來了巴黎後，始知法國才真正有文化（大意）。

以誓死捍衛中國文化的徐夫子聽罷，大為光火，挺身而出，慷慨陳詞，説他作為一個多年在法國華裔的漢學學者，對兩國文化知之甚詳，他還從歷史的悠久、豐富文化的底蘊作一一比較，結論是法國文化難以與中國文化匹配，並直斥那位作家自低身價云云。

這一番話讓不少與會法國的華人鼓掌稱許。

那位名作家惱羞成怒，懷恨在心，後來獲知他是從台灣來的，便致電在法中國使館，説徐夫子是台灣派來的特務，大有插贓嫁禍之概！

還幸的是徐夫子在巴黎華人圈薄有名氣，知道他的為人大不乏人，咸認為他是一個熱愛中國文化的愛國者，若是換着凶險的年代，身處凶險的時間地點，他早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

這個一身頭巾氣的徐夫子，待朋友至誠，是個掏心掏肺的人。

左二许夫子，右一作者潘耀明

我每趟到巴黎都受到他的熱情招待，他邀請我們到拉丁河畔他的新家，端的是几明窗淨，擺設得井井有條。我們讚他好福氣，娶得一位賢淑媳婦，他笑呵呵，不置可否。

每趟他都讓媳婦做一桌山東菜招待我們。他的媳婦真能幹，允稱裏裏外外一把手。菜做得頂呱呱，特別是一客涼拌白蘿蔔絲，刀工、味道一流，既清甜又脆口，迄今想起來，很有餘甘。

文友都説，徐夫子時來運到，好人有好報，想不到盲婚啞嫁卻撮成一段好姻緣。

十多年前，徐夫子攜妻兒經香港返鄉探親，很有點衣錦返歸的味兒。我請他一家吃飯，見他容光煥發，幸福滿滿的，真為他高興。

二O一五年春，聽在巴黎開書店的潘立輝兄説，徐夫子已升仙了。反正他幾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身無牽掛，走得平靜。遙禱他在天國仍然逍遙快樂，繼續傳播孔教思想，宏揚中華文化！

時序辛丑，本刊借助如斗牛氣，繼去年推出三期《文綜》網絡版（試刊），由本年度春季號開始，正式推出紙版和網絡版兩個版本，敬請垂注。謹此祝讀者作者牛年吉祥、如意康樂！

（本文摘自《文综》2021年春季号卷首语）

【编者按】更多的潘耀明先生介绍：

著有作品集《中国名胜纪游》、《枫桦集》、《大地驰笔》、《枫杨和野草的歌》、《醉人的旅程》、《爱荷华心影》、《海外华人作家掠影》、《焦点文人》，评论集《当代中国作家风貌》、《当代中国作家风貌正篇》，《当代大陆作家风貌》，游记散文集《那一程山水》、《焦点文化》，随笔集《生命，不尽的长流》、《旷古的印记》、《人生情》、《苔绿——彦火散文选》、《鱼化石与那一程山水》等。 其中《当代中国作家风貌》曾被译成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