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6 22:24 阅读量:9k+
华人号:文舞霓裳
【作者 刘菲】上海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在校园刋物发表诗歌散文,著名校园诗刊《夏雨𡷊》创刊編委之一。在《上海文学》发表散文随笔等。作品被多次收入校友会、知青文集、笔会疫情文集。自选集《少年山阴路》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居住美国华盛顿州。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编辑;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北德州文友会会员。
讀到秋生的《走出谷歌地圖的魔咒》,正值從上海回來近兩周。佳節將近,一杯清茶一篇好文,成為節日的最佳禮物。字里行間緩緩道來,不由得被「她」吸引,亦步亦趨不能自拔。秋生以女作家獨特的細膩、感性與深邃語言,建構出一個感人的女性故事。
作家如何做到並讓女主人公走岀地圖魔咒——思念的終點?整篇小說使用了一條心理線索,用足筆墨。以出色的心理描寫推進故事發展。
秋生把一個古老的婚姻愛情主題,放在了當今世界人人皆知的谷歌地圖里。故事開始,「她」的手指在地圖上沿思緒蔓延開來,不斷搜索。這個開端抓住讀者的好奇心。主人公「她」在找誰?與「他」會有如何的進程與結局?這裡一些出色的心理描寫表現在得知不孕症時,「她像掉入地獄,有種被欺騙不得超生的感覺。」「她感覺即使兩人摸得到相互的身體,卻觸及不到彼此的靈魂。」講述了一個女子深陷愛情與絕望之間的兩難境地。
「她」沿著步道走來,成為又一條牽引線,所有景觀,情緒,夢境,回憶,甚至綠頭鴨和白鷺鷥,都作為心理活動的舖墊與襯托,讓主人公站立起來塑成了性格,同時使用人物心理狀態來講述整個事件。
「兩邊呈現著完全迥異的面貌。她站在分岔點,突然覺得就像她走在婚姻的分界線,一邊是只能拼命,和婆婆、命運競賽,近乎絕望的掙扎⋯⋯一邊是自然風光,是她習慣的回歸自然的悠然天地。」這一段心理,透徹道出了主人公的絕望掙扎,所有景觀對比,優雅的白鷺鷥的描繪,令人喘不過氣的心境,細膩真實,逼迫「她」要在這三岔路口做一決斷。
於是,「以不愛為愛」,一個痛徹心扉的決定。
其實這就是一個悖論:讓愛自我放逐,犧牲自己,逃避不可逃避的現實,一點沒想過 自己的後果。「她」的真實心理寫照:決定「放他一條生路」。那麽「她」自己呢?「她」沒有「他」的恐懼,淚水,將來的日子,剪不斷理還亂的眷戀,將如何處置?
之後回憶裡提到的漢樂府《上邪》詩為核心,成為美好婚姻愛情的詮釋。美妙的是放在情節高潮到來處太恰當不過。殘酷的是有愛人癡狂女,也必有負心漢。當「她」憑著下意識,在地圖上看到「那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寶藍色第八代雪弗萊跑車,就出現在離她家只有三哩路不到的一個小小社區裡……那絕不會有第二輛。」這種細緻致入微的心理細節,把「她」一切如灰的念想又呼呼地燃燒起來!讀者們被牽引著,等待重大變故即將發生。作者這番布局的用心和其產生的張力,足以引發全篇的高潮。更大的心理沖突即將爆發。
人們說:「運用外部描寫來闡述人物心理狀態 是一種巧妙的寫作手段,作家為了最大限度地描寫人物的內心心理變化,而主觀地減少了人物外部特徵與現實世界的描述,即使涉及這方面的描寫,也都是為了引出人物的心理狀態。」我們在本篇中可以看到秋生處處運用這種手法,並不露聲色地塑造「她」跌宕起伏,陷落不可自拔境地的心理歷程。
「她」幾年來的思念與想像,最美好的幻覺,寶藍色跑車的出現,都被自己躲在樹後的發現所擊毀。這個情節把所有的心理幻想和鋪墊統統殘酷拆毀。在小說中,人物內心沖突的展現是故事的重要情節。女作家在展示人物心理變化過程中,來展示人物性格的轉變。在高潮處把「她」的心理過程描繪得淋漓盡致,從隱身偷窺,汗流如注,到心跳劇烈,幾乎跌坐在地,心痛難忍,然後慌亂逃離,最後悟出了「真理」:「她的心好痛,整個人像被劈成兩半,靈魂都沒有了安置處。意識到了原來她是用整個生命去愛他⋯⋯自己卻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魔咒破滅了。如何結尾?「以景抒情,用外部景物的描寫來闡述人物的心理狀態,」也是秋生在這裡使用的手法。
結尾實際上呈開放性。「她」來到了水邊,超越了三岔口,從大海,陸地,濕地的邊界,和邊界上各種振翅高飛的鳥類,感悟到生命的豐富和繽紛。「她」感悟到了重生,生命與大自然共同生生不息。但那種咀嚼的思念或許時不時還會回來?到那時,由秋生續集,再建構更完美的超越。
【作者 楊秋生】高師大國研所畢業,曾任教於大學,為海外華文女作協創會會員,曾任北加州作協會長,現任西北華文筆會顧問。出版有童書、散文及小說。小說《摺紙鶴的女孩》曾改編為電影,《致女作家的十封信》列於全國巡迴文藝營書單,《22號公車》獲文苑文學獎、《夢醒情更深》及《個愛喝咖啡的女人》獲海外華文著述獎。散文《心中有愛》、《相思也好》獲海外華文著述獎及首獎。論文[試論融融《茉莉花酒吧》創作技巧與魅力]獲華文論文著述獎,譯書《神的名字》,列為大學宗教系參考書目。文章令跨及烹飪與園藝,國畫曾經數次獲得大型獎項。
《 走出 Google Map 的魔咒 》
她竟然在Google Map 的街景圖裡看到他。
她是個自僱會計師,那段時間她每天固定要去兩個地方,中間有一個小時的空檔。兩個地方蠻近的,如果辦完第一件事回家,大概也只能休息10分鐘,又得出門了。她就想,不曉得兩個地方附近有沒有什麼公園,或者有樹蔭可以遮蔽烈陽的地方?就趁那個空檔時間走完每天規定自己的一萬步。
於是她利用Google Map 的衛星圖一路尋找看看。
她發現那兒附近有一片新興的住宅區,外圍規劃了彎彎曲曲的步道,步道邊上種了一棵又一棵蒼蒼鬱鬱長得相當繁茂的樹,正合她的心意。但衛星圖是從空中俯瞰往下照的,看不出實地走過住家的模樣,於是將衛星圖轉為街景圖。這一轉,清晰的馬路與房舍立刻映入眼簾,真實地讓人身歷其境。她的手指不斷地順著像是新開發的社區步道一段一段滑過去,整個社區規劃得極好,房子設計也很新穎。滑著滑著,她居然看到一個年輕的媽媽牽著一個小女孩,像是正在過馬路。她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興致一來,重新回到原始設定地圖,找了一個公園,再轉換成街景,竟然看到一群年輕人正在公園聚會,如此傳真,她似乎都能感受到公園裡熱鬧的氣氛了。
她像著了魔似地,打入自己家的門牌號碼,想看看自己家在Google Map裡是什麼樣子?
她看到了她那輛看起來像新的一樣的豐田卡羅拉孤伶伶地停在車道,靠馬路的白色圍牆上攀爬著開得正盛的亞當玫瑰,襯托著翠綠的草坪十分美麗。
她不由想起他。
自從她對隔壁街道一家白圍牆上攀爬著美麗的亞當玫瑰讚口不絕後,他便將前院靠馬路的草坪產去一大片,搭上矮圍牆,每隔幾呎種上一棵帶著仙氣的亞當玫瑰。幾年下來,玫瑰越開越盛,那道花牆成為他們那條街最美麗的風景,見證著他們的愛情。
她以為她已將他封塵在記憶的深處裡了,而面對著Google Map 裡她家的屋子,一切如此真實,彷彿觸手可及。她忍不住將手按在她稱之為「愛盧」的精緻屋子,不停地放大、放大、放大,想看能不能在窗口邊捕捉到他的身影。
尋找他的身影的念頭像一塊石頭,丟入她已然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過去的記憶瞬間翻江倒海而來,一股極為難受的情緒堵住胸口,眼淚掉了出來。
她自來是沒有什麼方向觀念的,往往轉個彎,就不知道東南西北。而他的腦袋就是一個GPS,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幫助,一定能夠順利找到目的地。
他寵著她,只要她想到那裡,他就開車帶她去。後來她上班,他陪著她從家裡到公司好幾趟,確定她記住了來回的路線,才讓她自己開車去上班。
她順勢依賴著他,感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日子就像他腦袋中的GPS,軌道從來沒有出錯過,而命運卻讓她錯過了所有的軌道。
那年夏天,熱浪來襲,夜裡她忽然驚醒,屋外像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像風吹著葉子的聲音,也有一點像剛下起豆大雨珠的聲音。床邊他的位子是空的。她想應該已經是深夜了,夜裡有時他睡一覺會醒來,便起身到書房打開電腦做點事,累了,再回來睡個回籠覺。她一時也睡不著,下了床,穿過走道,打算也到書房。走到一半,卻看到緊鄰餐廳的家庭間有著微弱的燈光透出來。
家裡的燈都是可調整亮度的,調到那麼微弱的光線,感覺上很不尋常。
她悄悄走過去,停在門口,伸個頭往裡望——她清楚地看見他坐在沙發上的一角發著呆。原來他並沒有開燈,而是外頭滿月的光透過偌大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分明是夏天,月光卻帶著寒氣,讓他看起來像冰雕出來似的。
她一下子什麼事明白了。
他喜歡小孩子,她也是。
雖然他是獨生子,即使婆婆沒事就要叨上幾句,可是他從來不催她,給她最大的自由選擇。
她太愛他了,婚後倒是一心準備著迎接屬於他們兩個的新生命。
可是,一個月又一個月,他們都錯過機會。
送子娘娘似乎忘了他們的存在,五年過去了,婆婆的臉越來越難看,說出的話也越來越惡毒,連他都緩和不了,他們只好約著去看不孕症醫生。
妳動過卵巢巧克力囊腫的切除手術吧?
當醫生這樣問她的時候,她的心一震。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青春期時候,她每個月到了固定時間都痛不欲生,需要請假,媽媽帶她去看醫生,檢查出兩側卵巢都有大到必須開刀切除的巧克力囊腫。醫生信誓旦旦地說,經痛、經期不規則、經血量增加、骨盆疼痛都是不可避免的,有可能日後會導致經血逆流引起骨盆腔炎,甚至蔓延到腹膜引起致命腹膜炎,只有開刀一途。腹腔鏡手術傷口很小,復原也快,刀到病除,不影響卵巢功能的運作,仍具有生育能力。那時光聽到腫瘤都嚇到了,若還會引起腹膜炎,更令人不安,既然還能生育,便順了醫生的建議。
妳的卵巢功能已經衰退得很嚴重了,妳知道嗎?
眼前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試著用最溫柔的語氣對她說。
她看到他的臉刷地像診療室的牆壁一樣白。
那怎麼辦?他急切地問。
只有人工受孕了。醫生說。
她像掉入地獄,有種被欺騙、不得超生的感覺。當年開刀的時候,醫生分明告訴她,她仍將擁有生育能力啊。醫生說的是事實,可是沒告訴她,生育的機率卻是非常非常低。
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他們轉往中醫診療,期待經由中醫治療或許可以自然受孕。
她一喝中藥就乾嘔,嘔至眼淚都流出來。每次婆婆來看她乾嘔都以為她懷孕了,她也想這樣欺騙自己。
日子變成只剩下羞辱和痛苦,沒有歡愉。
拖了1年,她感覺虛耗的不只是珍貴的適孕黃金期,一直引以為傲如魚得水的悠然自適,滋養著對方的婚姻,不知不覺緊繃起來。她覺得自己像一隻隨著水溫加高的水煮青蛙。他們自來無所不談,沒事就愛膩在一起;尤其睡前總喜歡說說笑笑打鬧嬉戲一番再相擁安心睡去,而現在,兩人總是各懷著心事安安靜靜地躺著。有時她想挨過去貼著他溫暖的身子,卻覺得一道無形的牆卡在兩人中間。她好想和他說說話,卻找不回熟悉親密的感覺,疏離感越來越強,讓她覺得他似乎越來越陌生了,話到唇邊,就讓棉被覆蓋著,重重地壓在身上沈沈睡去。他的個性原本就溫和隨和不挑剔,很容易就會忽略他的感受。生活一路下來都是以彼此習慣的方式進行,被醫生宣判無期徒刑後,她感覺即是兩人摸得到相互的身體,卻觸及不到彼此的靈魂。有時她不免想,他們完美的婚姻,會不會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自始至終她是活在靈魂伴侶美滿婚姻的幻覺裡?而真正的他,心靈已經走遠了?
他們又回去看不孕症醫生。
妳的卵巢更老化了,再不做人工受孕,最終只能借卵了。醫生凝重地提出警告說。
她的心跌到又深又黑的井裡,冰透的水在她的鼻尖沈浮。
借卵?那生出的孩子就不是她和他的骨肉了!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他們開始了更痛苦的身心煎熬的週期。
不同醫院求診,飛行哩數足夠繞地球一圈,7次取卵,4次移植、流產,超過三百針,身心具是千瘡百孔,無止無盡的幻滅⋯⋯
她輕悄悄地走回臥房,斜靠枕上,空洞的眼神,空了的靈魂,如一座暗黑的沒有生命的雕像。
他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回到床上來。
她聽到車庫門開啟又關掉,她才走出臥室。
他從來都不會這樣的,一股蝕心痛楚席捲而來。她走到書房,將書架上所有的孕婦須知、育兒書全都掃進側院的回收桶。
她頹坐地上,感覺人生走到了盡頭。
她需要新鮮空氣。
關上門,離開讓她窒息的屋子,獨自走到沿溪林蔭步道。
她家離這個健行步道很近,穿過幾條短短的馬路就到了。
如果沒有特別的事,他們每天清晨都會走一趟。沿路每一棟房子,甚至每一棵樹都如此熟悉,她不需要去尋找記憶,閉著眼睛她似乎都能看到她與他手牽著手的影子在前面引領著著她。
很快地進入長長步道中最美的一段,兩側雖然多是雜樹,卻也長得枝葉繁茂,高大參天,形成綠色天然拱門。健行的人並不多,幽靜的林蔭小路蒼鬱涼爽,一掃夏日燠熱與煩躁。
一陣風吹來,陽光透過枝葉隙縫灑下來,葉子泛著金光,歲月如此靜好。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竟有著恍如隔世的感覺。
穿過綠木拱門是另外一番粗放的風景,走著走著就聽到了溪水的聲音。
乾旱了幾年,經過冬天與春天兩季十多次的大氣河侵襲,乾涸了的溪水滿了上來。走到溪水匯集處,一對綠頭野鴨子悠遊水中。最早她看到有著亮麗顏色,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的野生綠頭鴨子,還誤以為是鴛鴦。後來才知道舊金山灣區只要有溪流,幾乎就能看到綠頭鴨子。她每次看到水中成雙鴨子相守相隨不離不棄,心情都特別好,總要看著鴨子遠去了才繼續前行,他便站在旁邊靜靜地伴著她。
他們兩個都是喜歡宅在家的人,結婚幾年還老愛膩在一起。即使他在書房裡忙著上班時間沒有做完的工作,她也不會自個兒看電視。她買了一個比較精緻的復古沙發躺椅,聽著他忙著敲鍵盤的熟悉聲音,覺得很安心,拿本書在旁邊讀著。
他們也有過不愉快的時候,意見相左,又稱不上吵架或者抬槓的時候,就是沉默相待。兩人都不說話,還背對背待在同一個房間裡看書。彼此都知道,這樣的冷戰,說穿了,就是一種懲罰,對自己,也是對對方。熬上幾天,他開始露出受苦的表情,她就沒有辦法拗下去,隨便找個什麼理由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他就極力高聲回答,震碎了卡在彼此之間稀薄的玻璃牆。
她要的就是這麼一小塊,彼此相知相愛的方寸之地。
而今天早上的不告而別,已不是鬥嘴或者冷戰的級別了,帶著決絕的意味。
原來婚姻不能只有愛。
她意識到她一直守護的方寸之地,已經崩裂了。看著她仍然視為鴛鴦的綠頭鴨子,酸甜苦辣的心情瞬間翻騰,那撕心之感千廻百轉,她只覺柔腸寸斷,痛楚難當。
再走幾步,只見一隻白鷺鷥孤獨地佇立溪中。
她一直很喜歡體態輕盈纖細優雅的白鷺鷥,一直以為白鷺鷥就像鴛鴦一樣,一定是成雙成對的。後來才知道白鷺鷥孤眠在草澤之間,卓然特立在潺潺泉石之上,有著怡然獨立的特質,而非總是雙宿雙飛。
特立獨行的白鷺鷥總那麼優雅孤高不群,像正在思考的哲學家。她每次看到經久站立不動的白鷺鷥,都很想知道牠在想些什麼?見白鷺鷥溪邊孤影,就會心生憐憫——為什麼牠們喜歡離群索居,而不是雙宿雙飛?永遠顯得如此孤單,正如現在的她。
她落寞地獨行,走著想著,不知不覺已遠離林蔭,右邊出現廣袤平原,極力望去目之所及是平緩起伏的層層山脈,充滿原始風味;而左邊是一大片如競技場上鬥得你死我活,充滿不眠不休競爭的高科技谷歌公司。
兩邊呈現著完全迥異的面貌,她站在分岔點,突然覺得就像她走在婚姻的分界線上,一邊是只能拼命,和婆婆、和命運競賽,近乎絕望的掙扎,無止無休令人喘不過氣;一邊是自然風光,是她習慣的回歸自然的悠然天地。
她該回到婚姻繼續與和婆婆、命運糾纏?還是自我放逐?
他是個無可挑剔的溫和男人,但她知道他骨子裡最深處有種不輕易妥協的彆扭,除了對她。十年婚姻最初的甜蜜與相依在後來求子屢戰屢敗的挫敗磨下來,所有的溫柔與溫情消耗殆盡,她曾從他的眼睛看到憤怒、哀傷、掙扎與絕望。站在分岔口,她意識到他們 最終走到了婚姻的分界點。
未來他會選擇哪一條路?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到現在她都沒有辦法理清楚。
只記得從步道回去後就決定放他一條生路。
是誰說的?以不愛為愛。
當她跟他談起離婚的事情的時候,她感覺到他全身顫慄不已——其實她自己也是。她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對即將失去他的恐懼、對未來的日子裡頭沒有他的恐懼。她的淚水已經急湧上來,可是她沒有讓一滴眼淚掉下來。是的,她會失去他,將來的日子裡,再也不會有他⋯⋯
他離開後,她生了一場大病,姊姊來看護她,直罵她傻。
傻呀,她自己也知道。
她對他有深深的眷戀,她相信,即使他離開,對她仍然深深地眷戀著。
她在這個屋子裡已經住了五年,他搬離開後,她原本是想賣掉這棟房子的,生怕觸景生情,但是她最後還是選擇留下房子,不只是因為屋子裡一物一角都載滿了她與他的回憶,她捨不得把這些甜蜜的感覺,從她的生命中剔除開來,最終淡忘成為模糊的記憶。在她的心底,她沒有真正的放掉他,或許,還期盼著他會回來看看她?
他離開後,她才發現屋子顯得特別寬廣而空曠。一到夜晚,整個屋子寂靜無聲。偶爾一陣風吹過來,她似乎都可以聽到松針落地的聲音。她有時候會想,如果他死了,她還可以帶著他栽種過的玫瑰花去墓園看他。而他只是離開,她卻可能永遠再見不到他。但她又不希望他死掉,至少知道他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著。
冬天夜晚來得早,窗外的景色一暗,她就心慌。她把家裡所有的窗簾關得密密嚴嚴的,再把全家的燈都打開,到處亮亮的。
她只能呆呆地坐著,哪兒都沒有地方去。
那時她沒換床,還深深地眷戀著他留在床上的氣味,躺在加州特大號床,那熟悉的氣味幫她度過了無盡的孤獨黑夜。
而後來,她每次看著那空著的半張床,就像看見一個黑洞,她似乎就要掉進黑洞裡頭去了。
她終於將那張床也丟了,買了一張單人床,空間一下子大了許多。她買了一張大椅子,衣服脫下來也不拿去洗,就堆在椅子上,帶點亂糟糟的味道,看起來像是有兩個人住著似的。
她對各式各樣的氣味非常敏感,衣服被太陽過的味道,是一種居家安心的感覺;電鍋裡的飯快要煮好的時候,總讓黃粱一夢變得真實起來。他的枕頭套才不過幾天就會飄出淡淡的油味來,她一邊叨,一邊也覺得有著熟悉的氣味,生活充滿了流動的氣息。
氣息隨者他遠離的時日久了也漸漸淡下來,連捕捉記憶都開始覺得困難。她思念他到再也沒有辦法遏止的狂亂的地步的時候,她就拿出紙筆來寫信,一封又一封沒有辦法投遞的信。
最初她有時會想,哪天下班回家時,他會不會出現在他們曾經擁有最美麗的回憶之處?屋子裡的這個女人,曾是他最深深的愛戀?
偶爾走過他們常去的咖啡館,有幾次她以為看到了他。事後總忍不住嘲笑自己,世界上至少有一半的年輕人會像他那樣穿著牛仔褲,上面著上一件看似隨意卻相當講究的T 恤。
時間久了,她其實也知道,他是不會來的,也不可能不期而遇的,但是她就是不肯放掉這個念頭。他曾經如此愛著她,他怎麼可能就捨她而去呢?她還相信著他堅貞的愛情,就如同太陽每天早上一定會從東方升起,會照亮她的窗台。
她有一回,相信她是哭著睡著的。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在海邊,忽然見到他從遠方奔過來,一路哭喊著:貝貝被海浪捲走了、貝貝被海浪捲走了!
貝貝是他們剛開始嘗試著要孩子的時候,為孩子先取的名字。
她驚醒過來,嚇出一聲冷汗,心臟砰砰跳個不停。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的事夢?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個夢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從來沒有離去過。她只覺得痛,痛到沒有辦法再痛了,反倒在深淵裡一點一點慢慢甦醒活過來。
她終於相信他是不會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她突然悲哀起來,世界上像她這樣在空等中打發一輩子的女人有多少?她是不是就這樣終其一生地等待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愛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頭髮斑白,眼睛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往事一幕一幕清晰如昨,她整個陷在google map 裡——聽說他其實住得並不遠,就在隔壁城市,她發了瘋似地,開始一條一條馬路尋找。地圖、衛星圖,街景圖來回切換,徹夜未眠,無止無休地滑著地圖。
終於那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寶藍色第八代的雪弗蘭跑車,就出現在離她家只有三哩路的一個小小社區裡的一棟康斗的車道前——那絕不會有第二輛。
她將街景放大,是了,是他的車子,雖然車牌經過處理一片模糊,但她一眼就認出車尾右邊保險槓他貼上的Keep Tahoe Blue貼紙。原來他真住得這麼近!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咫尺卻天涯!
看來駕駛座車門是開的,她猜想應該是他剛坐上駕駛座上,將公事包放在乘客座,左腳還在車外尚未收回車內的那一瞬間,被谷歌拍攝街景的車瞬間拍下。她趕緊將地圖放大,偏偏谷歌是從車子的背後微右的角度拍攝的,雖看得到車門是打開的,卻無法看到她想像中還露在車外的左腳,而後車窗深深的樹影與絢麗陽光經過光學透鏡的折射,半幽深半模糊,將他與她完全隔了開來!
她決定親眼去看看。
她將街景圖轉回地圖,起身,拿了紙筆,準備畫出一張自己看得懂的地圖,決定天一亮,她就要去尋找那棟精緻的小屋。
她對於看地圖一直有著極端的困難,她自來沒有東南西北的概念,只有前行、右轉、左轉與往回走的觀念,不認路,卻記得每段路的建築和地標。去哪兒,她都會畫一張從家裡出門一路只往前行,右轉與左轉屬於她自己的地圖。他老是笑她畫的地圖和日本人一樣,連警察畫出的案發現場地圖都只有主要建築,沒有東南西北、沒有街名。一瞬間,她的眼角熱了,視線也模糊起來——他們的生活中曾經有過這麼多的甜美記憶。曾經一起經歷、擁有過的時光一旦變成記憶,她就往往卡在真實與虛幻之中,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何去何從?
她一邊對著手機的地圖,方向轉來轉去地畫著,一邊想著,我會看到他從門口出來,坐上愛車,微開的車窗仍然流溢出來著斷人衷腸的二胡樂曲嗎?
他頭髮長了還沒去理髮店修剪嗎?
想著想著,她的心臟怦怦跳得厲害。
三哩路,像開了一輩子。
她將車停在路口的轉角處,隱身在路邊的大樹幹後面,時不時瞥一眼。
終於,車庫門打開了,他提著慣用的公事包從裡頭走了出來。
她的手濕了,沒辦法去抹額頭滴下來的汗。經過眼角,流到唇邊,鹹鹹的。
遠遠地看他,身形沒什麼變,但帶著些微疲倦的面容上有著愉悅的光彩,很奇怪的組合。她想著,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他。才不過幾年,就變出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
嗶嗶兩聲,車燈閃了幾下,他打開駕駛座,坐上車,將公事包放到乘客的座位上,所有的動作還是和以前一個樣子。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真想從大樹後頭奔過去,從後頭用雙手緊緊地環抱著他——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個時候這樣後悔讓他離開!
咫尺天涯,曾經如此親密,竟成陌路。
一個綁著馬尾巴臉上浮著笑意的年輕女人從燈已滅了的微暗的車庫走出來。與其說她是女人,不如說她更像個女孩子。纖細的身材,長手長腳,像她年輕的時候。連綁著的還在晃動的馬尾巴、寬鬆的純棉淺藍色格子襯衫、帥氣的牛仔褲都一樣,有幾秒鐘,她以為是她和他到了另外一個平行宇宙。
他對著馬尾女孩(應該是他新娶的太太吧?)露出她已久違的憐愛表情。他說了些什麼,只見馬尾女孩低下頭,雙手摸著扁平的小腹,淺淺地笑著,眼角瀁滿幸福。
她的心像是受到很大的撞擊,幾乎要跌坐在地上。
心,一點一點往最深處痛起來。她撇過臉,地上有了豆大的水滴。
她慌亂地奔離,差一點就被路邊凸出來的一塊樹根絆倒,大拇趾痛徹心扉。
她頭上發熱,身子卻覺得很冷,那冷,就像有一次他們到密西根,去看人家冰釣,她好奇央求人家讓她摸一下冰塊缺口的水有多冰?那冰,冰到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瞬間一股像被火燒似地感覺直竄手掌。冰與火在那一刻沒有了界線。
她想起他們陷入深深戀情的時候,她與他最喜歡的一首漢樂府《上邪》,兩人高興起來眼裡只有對方,輕輕地吟著: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文字錯落相間,讀起來特別有味道,注入了忠貞不二、澎湃熱血,像是用生命鑄就的愛情。20年,她從青春豆蔻走到充滿疑惑的不惑,心頭守著的不就是這一純美情愛嗎?
他,人早已走遠,她還在反反覆覆地追思著過去。
她到現在都跨不過去這個坎,她不知道他是怎麼跨過去的?
她的心好痛,整個人像被劈成兩半,靈魂都沒有了安置處。意識到了原來她是用整個生命去愛他;而曾經這麼愛她的他,自己卻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踽踽獨行,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孤獨地像個寂寞的靈魂。她呆呆地站在那兒,意識到屬於她最刻骨銘心、最重要最精華的人生已成了過去——他在她的生命中將永遠缺席了。
她反覆思索,當時二話不說還他自由,到底是不是她真正的心意、真正的愛?她對他這樣深刻的愛,他知道嗎?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回想那天夜裡他一個人呆坐在窗邊的景象,現在想起來也許事情並不是突然發生的,恐怕是一點一點已經埋伏在他們各自的心底了。
她連他的車從她旁邊駛過去,她都沒有發現。
她曾讀過一段話:平靜地接受消失與死亡是一種沉靜的修行。
很多事情,只能靠幻想安慰自己吧,貪圖變成真實,絕對會變成一種災難。
回到車上,她打開引擎,車子緩緩前行,最後停在步道入口的路邊。
她下了車,進入陽光尚未滲入樹林的那段步道。
樹蔭有點深,她快步走著。旁邊稠密的雜樹林裡是沒有晨曦與黃昏的,只有白天與黑夜。在陽光不足的濃密樹林裡,一切都不透明,顯得有些陰森而鬼魅,讓她一時分不清過去、現在與未來。她的思緒與記憶虛實交錯,彼此折疊著。
她越走越快,想快速穿過這段向來最愛的林蔭小道。
終於聽到水聲,她的心稍稍平靜下來。經過大氣河與炸彈氣旋的夾擊,氾濫溢出去的溪水特別澄澈,綠樹倒影清晰可鑒,像是反過來生長似的。白雲在水裡緩緩地移動著——折射著相同的景象。
溪水如鏡,她停佇下來,發現溪水之上與溪水水下如此相像,虛實難分。
曾經生活過、擁有過的,到底算實,還是算虛呢?
她忽然覺得那段相倚相靠的日子遠去了,遠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她繼續向前行,走到更寬的湍急處,好幾棵被風吹倒的樹七橫八斜地臥在水中,溪底落葉枝枒交纏。
原來大自然有自己的消長,她忽然了悟了。
小徑沒有終點,走著走著,穿過從前走過的分岔點,繼續前行,兩邊再也沒有房舍。
她看到了海,左前方。
她沿著小徑向左彎過去,沿著海邊步道走,出現了濕地。
她忽然發現,以前一直以為的「海的盡頭」是在岸邊眺望大海極目最終之處,而現在站在海與陸地的交會之處,才意識到大海與陸地的交界濕地,才是大海的盡頭。一大片一大片的沼澤地與小池塘、水道上都可看到各種水鴨子、加拿大雁、鷺鷥、鵜鴣或悠遊或棲息其間。振翅高飛的鳥在海闊天空中自由飛翔。水中映著白雲,點點水鳥、鷺鷥覓食——原來生命可以如此豐富而繽紛。
海的盡頭,原來近在眼前,正是生命的源頭!
她一直以為她的悲哀,就像海看不到盡頭一樣,現在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心底湧上一股熱直衝眼角,鼻頭酸了起來。
向死而生,就是重生,她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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