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两重天 ■作者：黄宗之（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366期

【作者 黄宗之】湖南衡阳人，医学硕士。与夫人朱雪梅合作发表六部长篇小说、以一个人署名发表一部长篇小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当代 长篇小说选刊》出版。在《北京文学》《小说月报》等杂志和美国华文报纸上发表有三十余篇中、短篇小说、散文等。 

现任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北美华人作家协会理事，世界华人作家联盟常务理事，《洛城文苑》《洛城诗刊》文学专刊副主编，《世界华人周报》文学版和综合版主编。

2021年9月，我与妻子雪梅随团到冰岛旅游，乘飞机到达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第一天导游安排游览闻名于世的黄金圈的壮丽景观。黄金圈指的是冰岛西南部彼此临近的三大景点：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盖歇尔间歇泉区、黄金瀑布。整团人马二十五人分乘三辆车，我们这部车九人由导游担任驾驶，早上九点从宾馆出发，车子朝向黄金圈驶去。

我坐在最后排车窗口，两眼观望着窗外沿途不断变换的冰岛首都城外的美丽景色。这是一处与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洛杉矶截然不同的岛国。长年以来，我脑海里冰岛，是冬天里狗拉雪橇的一片冰天雪地。在这冬季还未降临的深秋，冰岛会是怎样一番景色呢？我满怀好奇，用手机不断抓拍窗外瞬现即失一晃而过的风景。出了首都，沿途是连绵不断的熔岩原。朝远处看去，一座座铁锈色山峦静静地横卧在半阴半阳的云层下。从山脚延绵而下的广漠熔岩原到处覆盖着苔藓，其间薄薄的泥土上无法长出树木，辽阔的荒野上有一片片黄绿相间的矮草。偶尔见到几株灌木，如鹤立鸡群，挺立在茫茫荒野中，显得格外的孤独。

临近中午，我们才抵达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这儿地处欧亚大陆板块与北美大陆板块的交接处，接近顶部的裂谷中，一条巨大的裂缝横亘在两个大陆板块之间，它是分割欧亚和北美板块在大西洋中脊出海平面的一微小部分，两个大陆板块在此处裂开，直到如今，每年仍朝两边拉开2.5厘米。辛格维利尔的地理特质在世界上独一无二，是地球上唯一可以看到的两个大陆板块裂缝于海平面之上的地质奇观。数百万年前火山爆发，岩浆囊中的物质溢出形成冰岛。公元930年，第一批来到冰岛的定居者在辛格维利尔组建起自己的议会，这可是世界上第一个民主议会诞生的地方啊。冰岛联邦在此诞生，让冰岛人在成为挪威王国选民前就获得了独立和自由。1262年冰岛归属于挪威。我看到，在欧亚板块的山头，冰岛国会遗址上迎风飘扬着冰岛国旗。冰岛国旗最早出现于1915年，采用红蓝白三色，由基督教信仰的十字构成。直到1944年6月14日，冰岛才从挪威分离出来，成立了自己的国家。这个年轻的国家仅有三十多万人口，大多数居民居住在首都雷克雅未克城内。

我们踏在裂缝的北美板块这一侧，朝前方望去，欧亚板块就在辽阔原野的远边，云絮环绕着黛青色的山峦。旷野一片青绿，近处有一条小河，在杂草丛生的原野里蜿蜒，朝向不远处的一个湖泊流去。阳光下，闪烁银光的水面与河旁一排深绿色的杉树林格外醒目。几十棵人工种植的杉树集中在一处白色外墙、几个灰黑色尖尖屋顶的农舍后面，使得这荒芜之地呈现出一幅乡村田园风光秀丽的景象。我们从北美板块一侧沿着铺在裂缝中间由木板架起的路走下谷底，一条长长的由火山灰铺就的小路夹在两个大板块峭壁之间。沿着这条路，我们离开北美板块一侧的悬崖峭壁，走向欧亚板块上一条由沥青与火山石铺平的小路，此时，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了，头顶上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宝石般明亮。浮云洁白，清风吹拂，我们沐浴在冰岛温暖的阳光下。

走在熔岩满地的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里，我一边神思，一边茫然无目的地朝四处远望，我在想，曾经经历过地壳运动带来的历史变迁，冰岛人是如何在这冰寒地冻、一片荒凉的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导游把我们叫上车，并驾车沿着辛格瓦德拉湖前行。我们在路边一家Geysir Glima快餐店停下来吃中饭。这儿的餐厅有冰岛传统美食煮羊腿，从三辆车下来的游伴几乎全点了羊腿快餐：一只肥嫩的小羊腿、几块烤土豆、一撮米饭。别看这仅是快餐，羊腿烹调得味美色香，肉细肥嫩，配上一点酱料，真是口齿留香，回味无穷。吃完中餐，走出餐馆，我突然看见对面的野地里有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升腾。我拉着雪梅穿过马路，朝路边立着的招牌一看，原来这儿是盖歇尔间歇泉区。从温泉区主入口走进，路边有一处温泉正冒着白色的烟雾。我端起手机对准温泉口拍照。就在那一刻，前面不远处有一股水柱突然腾空而起，朝天上喷发。哇，几十米高的水柱冲向高空，溅起的雪白烟雾随水柱朝四周弥散开来。我迅速转过手机准备拍照，就在此时，另一股水柱升腾起来。好可惜呀，我还是没能抓捕到温泉喷发腾空跃起的那一瞬间。我深感遗憾，守在原处，端着手机瞄准温泉，寸步不移，时刻准备在下一次喷发时，迅速按下快门。我分分秒秒地紧盯着喷泉口，不敢眨眼。几分钟过去了，温泉口处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失望地想，也许在车队离开之前，我无缘再看到另一次壮观的温泉喷发了。我心有不甘，手机聚焦在喷泉口上，一步步朝喷泉移近。我不断挪动步子，寻找最合适的取景位置，以昏暗的远山和天空的阴云作为背景，以便衬托出喷泉升空时突出白色水柱的主体。就在我摆好位置的那一瞬间，老天不负我，一次高压带来的喷泉爆发了。高高的水柱腾空而起，冲向天空，乳白的烟雾随着水柱向四周弥散，在阴云沉沉的群山前，展现出一幅壮观秀丽的图画。我毫不犹豫地啪啪啪连续按下快门，抓拍到了泉飞雾腾的美丽景象。我急不可待地拿着手机寻找雪梅，让她一睹我苦苦守候来之不易的奇观。

我与雪梅沿着上山的路继续前行，举目四望，这片地区的所见之处，有许许多多的温泉、沸泥潭和喷气孔，到处可见冒着白色的烟雾。山丘和土壤被各类矿物染成红、黄、白相间的缤纷色彩。我们走近那些白烟缭绕的温泉处，一个口径大约三四米的洞口，水面平静得像一层通透的玻璃，温水之下，各色石岩清晰可见。在盖歇尔间歇泉区出口处，有一个稍大的温泉，那是一个沸水温泉，水温在100度左右，水中的碳酸钙由地下热液带到地表，随着热水不断从水池上沿溢出，朝低洼的坡地流下，因压力及温度降低而沉淀，呈现白色，给温泉附近的山坡披上了一层厚厚的乳白外衣。

离开了盖歇尔间歇泉区，经过不到10分钟车程，抵达了黄金瀑布区。此处并没有高山，我们何以能看到瀑布？我纳闷着。下了车，导游指着天边的群山，告诉我们，那儿是朗格冰川。我举目远眺，只见远方的群山之巅有一大片通亮的厚厚冰层，在远照的阳光下闪烁着晶亮的光。此时，有一阵轻风吹来，我隐约地听见风声里夹杂着微弱的轰鸣声。那是瀑布的声响！我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步追寻，就在那一刻，眼前出现了一幅无比壮观恢弘的画面。万顷宏湖凸显在山峦环绕的中心，湖面辽阔，碧水茫茫，银波荡漾。来自冰川消融的水流，历经群山荒野，汇聚到这儿，这原本平静的湖水，在接近一条裂开的巨大峡谷时形成激流，奔涌起来，在此处咆哮着狂泻下山涧，似万马奔腾，势不可挡地朝深凹的峡谷滚滚而去。瀑布溅起的水花与阳光交织，在峡谷的上空画出一道七色彩虹。山谷间，浓雾缭绕，把两侧的悬崖峭壁掩隐在白茫茫的蒸气中。我们走近瀑布，腾空的水雾弥散在空中，汇成淅淅细雨从空中坠下，落在我头发上、衣服上全是水渍。从干燥无雨的洛杉矶走进烟雨蒙蒙的雾气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浸入心脾的润泽。

我和雪梅从峡谷底走上黄金瀑布的顶端，那儿立有一座褐色的纪念碑，上面有一位妇女的浮雕头像，写着Sigriður的名字。导游走过来给我俩介绍说，Sigriður是一位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是环保主义的光辉典范。100年前，她坚决阻止外国投资者把这个宝贵的自然奇观改造成水电站，Sigriður甚至威胁跳进瀑布，以其生命誓死抵抗。正因为她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经过多年不懈地抗争，保住了这座瀑布，使它成为了冰岛最受欢迎的绮旎景点之一。这时，我才细想，为什么冰岛能够保留如此完好的自然景观，除了天然和历史的原因，更与冰岛人对大自然无比珍惜与执着守护有关。即使在一百多年前，人们就能够抱有如此坚强的决心，视死如归的勇气保护大自然，我不由对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产生了敬意。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黄金瀑布，靠在后排的座椅上，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中任由车子在平坦的沥青路上狂奔。窗外不时出现一汪汪的洼地和小湖，湖水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随着车子不断向前，这里的自然环境也在不断地变化。窗外那荒无人烟的原野逐渐有了人迹。前方的山坡、山谷逐渐出现一些住家，有山间小道从路边蜿蜒到山坡或山谷，红顶白墙、黑顶白墙、蓝顶白墙的农舍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路边偶有大型的农机设备和悠闲骑马漫步的男女。人工种植的白杨树、杉树成排成林。山林附近有一片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上游荡着白色的羊群、褐色的牛群和马群。在那些绿草如茵的广衍沃野上，一个个形似蘑菇状的白色圆筒星罗棋布。我问导游，他说，那是用塑料布打包捆起来晒干的荒草。冰岛靠着畜牧、打鱼、旅游三大产业支撑起整个国家的经济，这些干草是冰岛畜牧业为牛羊马群过冬的饲料。

驱车去宾馆途中，导游说，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顺道去看看不远处的凯瑞斯火山口湖。一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给我们讲解这座火山平湖形成的历史。

凯瑞斯火山口湖是在3000年前地壳运动时由火山爆发形成的。火山喷发中岩浆耗尽，火山岩内陷，塌落为如今的凹型火山口。这火山口下有一个6500年前形成的大深洞，随着地下水的渗入，从而形成了这个火山口湖。

车子到了一片红色地面的停车坪。下了车，我弯下腰从地面抓起一把红色石砾，那些石砾坑坑洼洼，是火山石。我过去在夏威夷旅游时去过火山口，那儿全是黑色焦炭样的火山石，这类红色火山石是我从未见过的。我问导游，他说，因为这儿喷发的火山熔浆含有高浓度的铁，所以火山石是红色的。我登上山顶朝火山湖往下看，红色土质的湖堤从山坡顶部向下凹陷，火山湖呈碗状，底部是一池清澈的水。色彩斑斓的湖壁上生长着一层绿苔，有一条石梯从山坡顶的湖畔蜿蜒朝下蔓延到湖水旁边，碧透的蓝天白云倒映在宁静的水面上。绕着一汪湖水有一条窄窄的泥路，有几个游人从石梯走到湖面旁的泥路上。我们在山坡顶绕着火山湖走了一圈。与停车坪隔着火山湖的另一侧山坡下是辽阔平坦的原野。近山坡处，有一大片人工种植的杉树林。高高的山林像一个避风的港湾，庇护着它后面几幢白墙灰顶农舍，使得居住在那儿的人们不受冰岛严酷冬日凛冽狂风的侵袭。

黄金圈游终于接近尾声了，车子载着我们奔往宾馆的路上，已近黄昏的冰岛沉静在一片暮色苍茫中。接近天际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天边远山处的云层里露出一轮橘色的圆盘，霞光从云层处照射下来，把我们前面的荒原铺上一片黄灿灿的金光。暮色中山峦起伏，不时有温泉的热气缭绕，好似农家茅舍升起的炊烟。车子途经一个山谷时，公路右侧有一个小镇从车窗外闪过，那儿有一大片白色的房屋掩藏在满是橙黄白桦树秋叶与深绿杉树叶交织的树丛之中。山谷四周有好几处冒着白烟的温泉，靠近公路旁，我看到坐落着几幢冒着浓浓白烟的房屋，一条直径差不多一米的管道从山谷那儿的房屋处延伸过来。我问导游，那是给小镇供水的自来水管吗？导游说，不是的，那是通往城市的热水管道。冰岛有着非常丰富的地热，人们把80到100度的地下热水用管道运送到首都，用来发电和提供给城市居民用。

哇，多好呀，这个由火山爆发形成的国家，大自然给了它丰厚的恩赐，有取之不尽的热泉。这天然的热源给冬日将至的冰岛带来温暖，让栖息在这天寒地冻的世界里的人们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第一天的游程，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我远眺这不大的岛屿，岛屿上既有巨大的冰川，四处又遍布火山口和温泉。联想起冬天的冰岛满地冰雪，联想起欧亚板块的山头高高飘扬的冰岛国会遗址上的国旗，我对冰岛人为什么选择红白蓝三色作为国旗的标志有了领悟：红色象征冰岛火山中的火焰，白色象征覆盖冰岛的冰雪，蓝色则象征大西洋；它意味着冰岛是屹立于汪洋大海的一个炽热而又被冰雪覆盖的美丽岛国。冰岛，大西洋上一片神奇的土地，我终于领略了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

（本文转载自《洛城作家》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