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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梦回青岛 ■作者:舒怡然(美国)

2024-08-19 21:44 阅读量:5k+

华人号:文舞霓裳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365期

【作者 舒怡然 】 九十年代留学美国,现居弗吉尼亚州。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鸭绿江》《山西文学》《当代小说》《湘江文艺》《台港文学选刊》《香港文学》《文综》《佛山文艺》《北方作家》《散文百家》《世界日报》等。散文小说获多个奖项。作品入选《2020海外华语小说年展》《海外华文文学精品集诗歌散文卷》等多种选本。

火车从北京始发,一路向东向南,风驰电掣般地穿越广阔的华北平原。一片片麦田向后闪去,一座座山峦扑面而来。靠车窗坐着一位女孩,她双手托腮,两眼一直凝视窗外,眼神里盛满了热切与期待,彷佛这疾驰的绿皮火车,正把她送往一个她渴望已久的地方。

那个女孩就是我。十九岁的我,在心里轻轻地喊着,“青岛,我来了!为了与你相见的这一刻,我等了整整十九年……”

这次旅行是我和姐姐策划许久的行动。暑假刚到,我们俩便背起行囊说走就走。去青岛并非突发奇想,从孩提时代起,青岛这个名字于我来说,就已经耳熟能详了。可以这么说,没有哪座城市象青岛这般令我梦绕魂牵。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我的母亲。

母亲是个爱讲故事的人,这恐怕是继承了她父亲的基因。不过母亲的故事多半没头没尾,甚至是虎头蛇尾。留在她脑海里的只是些记忆碎片,就像一幅支离破碎的画,零零散散,你得凭自己的想象把那些碎片拼接起来,才能显现出原本的画面。

(民国时期的青岛街巷)

一条土洋混杂古怪神秘的老街,街道两边店铺玲琅,糕饼店,小吃店,中药房,美发廊,按摩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奶黄色米白色淡青色的小洋楼,一座一座参差错落,时不时会走过来一位金发蓝眼高鼻子的女人,浓浓的香水味在风中飘来飘去。满街的黄包车穿梭在洋轿车中间,喇叭鸣得嘟嘟响。一个迷路的小女孩,被裹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圆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茫然四顾惊慌失措。她是和妈妈走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真是祸不单行,一辆飞跑的黄包车撞倒了她,车轮碾过她的脚。凄厉的尖叫声引得过路人围观,她疼得人事不省。好在碰到的是个善心车主,没有逃之夭夭,还把她送到医院,而且帮她找到了家。这个故事母亲不知道讲过多少遍,每次她都会添枝加叶,细节愈发逼真。而结尾总免不了责备姥姥一番,你瞧瞧,多么粗心大意的妈妈,怎么会把自己的小孩给弄丢呢?然后她又马上替姥姥辩解,其实也怪不得你姥姥,那年月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在德国人家里当保姆,低三下四,不容易呀!没多久德国人都跑了,楼去人空。这世道总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要命的人开始抢东西,家具,沙发,只要是值点钱的东西,一件都落不下,连楼板都给拆了。接着抢粮食,粮垛倒了,人都给活活压死了。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那姥爷去哪了?他为什么不管姥姥?”

母亲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两眼望向窗外,外面大雪纷飞,东北的冬天是那么漫长,雪好像永远也下不完似的。她用牙咬断线头,慢吞吞地说,“他在军队当差,哪里顾得上老婆孩子,连他的亲娘都难得见上他一面。”每次一提到姥爷,母亲似乎总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说还休。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又忍不住和我们唠叨起他的父亲。

“你姥爷可不是个一般人呢。”

“怎么个不一般呢?”

“他能写会画,写得一手好字呢。人家当兵是抗枪杆子,他当兵是拿笔杆子。”

“拿笔杆子是干啥的?”

“俺也不知道他究竟干的啥差事,反正是个文职。”

“可他为什么不到咱家来?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他呢?”母亲愣了一下,脸上浮上一片阴云,“我十五岁那年,他就走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去什么地方了?是死了吗?”

母亲盯着我的脸,许久才说,“他没死。多亏了他那支妙笔,把自己救了回来。不然,早就见阎王了。”她忽然止住话头,茫然地看着什么地方,彷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伸手不见五指。我心中暗自思忖,这个与我从未谋面的姥爷,一个能把三国人物画得栩栩如生,能把聊斋故事讲得出神入化的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

到了青岛,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姥爷,而是他的小妹,我的小姑姥。她中等身材,有点发胖,松懈的眼袋,脸上略显浮肿,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她说自己身体不大好,四十五岁就办了病退手续。她喜欢絮絮叨叨,讲话极快,一口青岛话,我听得半懂不懂。姑姥爷当年是留德博士生,现在是一家国营化工厂的总工程师。小姑姥对她丈夫充满敬仰,甚至是崇拜。一谈起他,她暗晦的脸上泛出光来,脸色顿时变得好看起来。姑姥爷比她大十几岁,他娶她是续弦。一个归国华侨,再加上洋博士,“文革”时被整得死去活来,妻子离开了他,孤身一人去了香港,丢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小姑姥就是在他落魄潦倒时,成了他的妻子,帮他把一儿一女拉扯成人。以前听母亲说过,小姑自己不能生育。也许这是天意吧,了却了她膝下无儿无女的缺憾。

“去看你姥爷,那你们可得准备好了去挨骂。”小姑姥一边煮饭一边说。“他现在是谁都恨,恨你妈,恨我,连你姑姥爷,他都恨。你说人家一个局外人,和俺们有啥关系呢。”

“怎么会是这样?”我疑惑地问。

“还不是为了那些陈年老帐。他刚出来那年,无处可去。可大家都有难处,那些年,我们给他连累得还不够吗?我二姐一家人去了新疆,还不是为了逃避这块是非之地?我四姐和她丈夫在中学教书,提干表彰这些好事,从来都轮不到他们。三姐和三姐夫倒是厮守在老家,可那些年他们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的滋味好受吗?他这人啊,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就不为别人想想,哪个没有苦衷呢?”小姑姥越说越伤感,不停地用手抹眼泪。“唉,你姑姥爷说得对,他是给人家治彪了。根本不愿意去理解,我们为他受了多少苦。”

我一时懵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眼前晃动的画面是母亲噙满泪水的双眼。就在几年前,母亲接到姥爷重获自由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她也是这样泪流满面。二十五年了,一个彷佛从世界上消失了的人,有一天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而那个人正是你的父亲。即使经年未见音讯皆无,那种血缘浇铸的情缘又怎能挣脱得了?它像隐匿到广袤时空里的一张网,紧紧套住天地之生灵。母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连累了她一辈子的父亲,我那神秘的姥爷,却在七九年被落实政策平反释放了。悲喜交加让母亲彻夜难眠,然而,继之而来的却是惶恐不安。她喃喃地问我和姐姐,“你们说,该不该让他来呢?”,“不行,绝对不行!”一瞬间,她自己就把这个念头掐灭了。天有不测风云,谁敢保证未来的日子会永远风和日丽,我可不情愿你们再受牵连。

姥爷的信象雪花一样飞来,又像雪花一样融化了。我不记得他到底写过多少封信,也不知道母亲给他回信究竟说了些什么。姥爷的信越来越少,到后来他不再写信了。母亲没有如她父亲所期盼的那样,马上动身回青岛老家去见他一面。直到几年之后她才下了这个决心,那时距我们的青岛之行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可当母亲听说我和姐姐要去青岛时,她也没有阻拦。或许她想,我們这一去,也是替她尽一份女儿的孝心。母亲当时左右为难,在做好女儿和好母亲之间,叫她如何取舍呢?人生之苦往往并非哭天抢地的悲怆,却是碾磨进细碎时光里的无尽熬煎。

小姑姥吩咐她的继女带我们去看栈桥。我们上了公共汽车,目的地栈桥。这时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就像一个苦苦思恋了许久的情人,终于近在咫尺,而你却望而却步了。我对母亲的话笃信无疑,青岛因为有了栈桥才美,栈桥可不是普通的桥,它一直伸到海里,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当我真地站在栈桥之上,心里不免错愕,栈桥太短了!它静静地伫立在海边,任海浪在脚下喧哗,彷佛还没等开始,就嘎然而止了,倒更像是一座“断桥”。它并不像母亲描绘的那般雄伟壮观。我明白了,母亲是用无尽的想象构筑了一座栈桥,栈桥在她的思念中被无限地延伸拉长了。

见我怅然若失,小表姨宽慰我说,栈桥不过是一景罢了,青岛还有很多地方值得去看。我点点头,她哪里懂得栈桥对我的意义。一个从小到大令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你是多么期望她完美无瑕。在我看来,没有栈桥的青岛,就跟鸟丢掉了翅膀一样。

***

我和姐姐终于登上了开往黄岛的游船,客船不大,船舷上的油漆都脱落了,显得破旧。船上人不多,看上去大多都是做买卖的,大包小裹你推我搡,我们两个学生装扮的女孩子,显得格外扎眼。船离岸了,青岛在我的视线里愈来愈远,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模模煳煳的影子。摇摇晃晃的船让我做了一个梦——小船在海上飘来荡去,海浪如施了魔法的女妖,把小船攥在掌心,在原地打转,却无论如何也靠不了岸。我急出一身冷汗,睁眼一看,但见船已驶近了码头。那时的黄岛仍然是一片处女地,海水是冰冷的幽蓝,金沙滩一望无际令人目眩。

出了码头,我们左顾右盼,候客大厅空空荡荡,没有姥爷的影子。其实就算姥爷站在我们面前,我俩也认不出他来。我们问码头员工,从黄岛到刘家岛有多远,他说只有两里路。两里路最多也就两站地,应该没有多远。我们沿着大路一直朝北走,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沙石路面被烤得如热锅底一般。我们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这哪里是两里路啊!刘家岛彷佛是个迷离的幻影,她在暗处和我们较着劲儿捉迷藏。你进一步,她退十步。我在心里说,姥爷,别躲着啊,外孙女千里迢迢来看你了。

正当我们累得筋疲力尽几乎快要瘫倒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刘家岛村近在眼前了。一条东西朝向的大路,坑坑洼洼地布满车辙,路两边是一间间高低不同的农舍,有草屋顶土坯房,也有红砖黑瓦房。在几个孩子的引领下,我们找到了姥爷的家。走进逼仄的小院,眼前是一间门槛低矮的土坯小屋。门前站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男人,高挑个,长方脸,肤色黝黑,额头上的皱纹很深,刀刻的一般。他的一双眼睛明亮,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坚硬的东西。见我们走进院子,他阔步迎过来,张开双臂。他没有拥抱我们,而是一只手臂揽住我,另一只手臂揽住姐姐,左看看,右看看,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喃喃自语道:“我,真恨不得咬你们两口,唉,这些年,真想死人了……”他停住不说了,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珠。他就是我姥爷,我在心里曾为他画过无数张画像的那个人。奇怪的是,我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好像我们早就见过面,尽管事实上,我和他从未发生过时空交叠。

姥爷把我们领进那间黑黢黢的屋子,屋里闷热,一股刺鼻的尿骚味迎面扑来。里屋传来一个老妇人沙哑的声音,“她们来了?”我猜想她就是那位五保户张婆婆,在姥爷给母亲的信里,我早就认识了她。姥爷以他优美的文笔,讲述了一个美人救英雄的动人故事。当年他落难之时,若不是这位张婆婆(那时应该是张小姐)救了他一命,哪还会有今天的姥爷呢?这次他平反释放回到刘家岛,又是她给了他一片栖身之地。别看这个破败的小屋,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它堪比一根救命稻草,一个避风港。如今她患了糖尿病,卧床不起,姥爷得悉心照顾她的生活,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姥爷搬来几只小木板凳,让我们坐在小院里乘凉。我把从北京带来的礼物摆到小方桌上,什锦果脯,茯苓夹饼,芝麻酥糖,摆了满满一桌子。还有小姑姥托我们给他捎来的红苹果和甜粘糕。姥爷满脸欢喜,嘴里嗫嚅着,来看看我就好了,带东西做甚。

他一个人走回小屋,挽起袖子,开始做手擀面。我和姐姐也跟着他进厨房帮忙,姥爷有点尴尬地说,你看看这里,真不像个样子,下次来就好了,等姥爷挣了足够多的钱,去盖间大房子,装上大玻璃窗,干干净净地迎候你们姊妹。

吃饭时,姥爷终于忍不住问,你妈妈怎么样?我和姐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她挺好的,就是工作太忙了。姥爷看着我们俩,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埋头吃起面条来。他是用面条堵住嘴巴,憋住满肚子的积怨。我心里像藏着只小兔子一样,上窜下跳。生怕姥爷会开口质问,你妈妈自己为什么不来青岛?我该怎么回答他好呢?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让他伤心的。

***

刘家岛是个傍海渔村,村子南临大海,北靠唐岛湾。那时全村不过有两百多户人家,多半靠海水养殖为生。临近的银沙滩,像一颗深藏不露的明珠,璀璨夺目却鲜为人知。姥爷说,这是块宝地啊,我可舍不得离开。别说你姥姥和你妈不愿意让我回东北,就是她们真心请我回去,我也不会去的。

接下来的几天,可把姥爷忙坏了。他给自己布置了一项任务,他要带我们姐俩走遍刘家岛薛家岛黄岛。他要让所有的亲戚朋友见识一下,他的外孙女有多么优秀。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姥爷身体健硕,不像是六十多岁的人。他骑着自行车,跟年轻人一样,一踩踏板脚底生风。他带着我们直奔薛家岛,那是我姥姥的老家。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亲戚,心里感到莫名的紧张。姥爷却激动得不行,他一遍又一遍骄傲地告诉人家,“快来看看,多喜人的孩子,是俺那独生闺女的妮子,在北京上大学嘞,特意过来看俺。”他拉着我和姐姐的手,好像生怕我俩跑了似的。我和姐姐都很难为情,小声嘀咕,这样不太好吧。姥爷眉毛扬起来,有什么不好的,这叫山不转水转。

陌生的乡音满含着浓浓的乡情,我忽然间意识到,原来我的根是在这里,刘家岛-薛家岛-黄岛-青岛,胶东这片富饶的土地。当年姥爷万般无奈,把自己连根拔起,携家带口逃到东北。历经磨难,百孔千疮,绕了半个中国,最终又回到了原点。也许,这就是故乡的意义,她让你痛,让你爱,即使走遍万水千山,你依然忘不掉她,离不开她。

姥爷把我们领到村大队部,一排简单的平房,灰色的砖墙显得陈旧,玻璃窗上积了一层灰尘,看上去很久没人打扫了。平房前面是一片空地,凌乱地堆放着破损的农具杂物。姥爷站在空场上,指着那排平房说,就是为了这个,俺爹赔上了性命,他既不是地主老财,也没雇过长工,就这么一栋房产,可真是冤枉哪!父债子还,俺是罪有应得,怪也只怪俺这颗软弱的心,受不了老娘的眼泪。姥爷的眼睛红红的,喉咙变得嘶哑。母亲从来没跟我讲过这些,我想说点安慰他的话,可忽然发觉,语言竟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姥爷摆摆手,走吧,什么都不要说。我进去的第二年,接到你姥姥的信,信是你妈写的,说她们已经决定了,和我划清界线。我回信说,好啊,你们娘俩做得对。人各有命。

“姥爷,你信命吗?”我想把话岔开。

“我嘴上信,心里不信。看看你姥爷,是不是一个虚伪的家伙?”

“嗯,我妈就信命,她总说,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你妈妈,她哪里是信命,我知道,她是恨我。可我又该恨谁呢?”

我无言以对。这就是人生之悲苦么?“命”是什么呢?按庄子之说,“命”即是一种存在,它未必是先验的,而是对于存在的某种认识。母亲信命,很大程度上是对命运无奈的一种妥协,或许也是一种自慰。

我好生奇怪,出来这几年,姥爷靠什么生活呢?我的疑惑一定是写在了脸上,姥爷把我们领到外间屋,简陋的书架上摞满了一卷卷书画。他抽出来几卷,缓缓铺展开。我看呆了,高山大海,远山淡影,一队帆船正驶离港湾,驶向虚渺的远方。多美的山水画!它们就出自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之手。

姥爷说,他的水彩画颇受青睐,尤其是那些返乡探亲的台胞,有人还专程赶来订购。除了画画,他还扎纸人纸船纸轿子,给那些千里迢迢回乡祭祖的人。虽是阴阳两界,人情总得有所寄托。姥爷说,其实做这个营生不光是图赚钱,俺是看他们大老远从台湾回来一趟不容易。当年俺们的部队撤退到海南岛,而他们的船却驶向台湾。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姥爷感叹,没想到人会这么快就老了,有太多事情都来不及做了。他想学国画,想办书画社……如果他的人生不曾经历那么多沟沟坎坎,我毫不怀疑,他会是一位出色的画家。

十年后,姥爷到北京来看我,自豪地对我说,“你姥爷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俺有自己的书画社了,猜猜叫什么名,海粟书画社。你看,姥爷说话是算数的。”那年,他已经七十四岁。

***

我和姐姐就要回北京了。为了给我们践行,姥爷特地去集市上买了鲜肉和韭菜包饺子。晚上,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小院里一起吃饺子,我咬了一口,带皮的肥肉堵在了嗓子眼,想吐的感觉。姥爷盯着我问,饺子好吃吗?我说好吃,便使劲咽了下去。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回味起在刘家岛吃的那顿饺子,白肉的肥腻似乎也别有一种味道了。

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天,阴沉沉的天终于放晴了。姥爷说,走,我带你们去看大海。从刘家岛出来,朝南走不了多远,便是一望无际的海,幽蓝的海水拍打着岩礁,此起彼伏。我拿出相机,想给姥爷拍照,他正好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眼睛盯着远方的海,他转过身,目光冷峻,我说,姥爷你笑一笑,他咧开嘴,露出一丝微笑。

他把我和姐姐拉到身边,轻声问,“跟我说实话,你们害怕姥爷不?”我说,不怕,为什么要怕你呢?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指着他脚下的那堆礁石,“你们看,这些礁石奇形怪状,看起来挺美的,可你得当心哪,它们会把船搞翻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姥爷就是在这撞礁翻船了,还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的眼圈红了,眼神却是冷硬的。我无法知道,那里面隐藏的是悔还是恨。

姥爷送给我四幅水彩画,我一直把它们挂在大学宿舍的墙壁上。每幅画都是青山碧水,山海相依。姥爷画的海,并不那么辽阔,总被山遮蔽着。也许这就是他心中的海与山,山阻隔着海,海总绕不过山,彷佛是他命运的写照。遗憾的是,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没能把这几幅画带在身边,如今也不知它们流落到何方。出国以后我还给姥爷写过几封信,直到2000年他离开人世。

我再也没去过青岛。一别三十多年,故人已去。然而,我却时常在梦中见到那片海,幽蓝的海深不见底,蓝得透彻,蓝得纯粹,蓝得让人心生浩瀚与悲悯,她彷佛藏着几个世纪的梦。怪异的礁石默默地伫立在风中,浪花飞溅,卷起千堆雪。礁石上却再也没有姥爷了。海水卷走了一切——人,故事,都消逝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海礁,它们像是一种见证,见证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而我到底也不甚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原发于《世界日报》小说世界连载2024年4月8-4月13日,照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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