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人生” ——我视野里的林希翎

作者：梁源法

早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知道1957年中国经过声势浩大的“反右派运动”后，在全国各地揪出了一大批“右派分子”。“右派分子”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叫“右派”？那时的我们都不太懂。后来上课时，老师对我们说了，“右派分子”就是“反革命分子”。为什么？我们也搞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反正“右派分子”不是好人，而是一个“坏蛋”！

还是小学高年级的我们，就知道了有一个“大右派”名叫林希翎，是个女的，当时她还是北京人民大学的一位大学生。全国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右派分子”，为何记得一名还是大学生的“右派分子”？因为多次听老师、大人们说起，全国闻名的“大右派”林希翎就是我们浙江台州人。她母亲是台州地区温岭县人，而我们家是黄岩县，两个县紧挨着，讲同样的地方土话，是很近的老乡了。当时，家乡出了这么一个“大名人”，自然是一个大新闻。所以，我们小小年纪就记住了林希翎这个名字。

虽然是老乡，世界这么大，天南地北，也只能是闻其名而不见其面。

世上事，说来有时也就那么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已在法国讨生活，并在一家新闻媒体工作。1984年的某一天，法国的主流媒体刊登了一条消息，报导说中国著名的“大右派”林希翎来到了法国，并定于某月某日在某处举行记者招待会，与法国新闻界见面。这在当时算是一条大新闻了，作为媒体记者，我也报了名，并准时前往参加这个记者招待会。

记者招待会上有不少法国新闻媒体的记者出席，林希翎发表讲话，并回答记者提问，有一名翻译人员现场为她作翻译。

等记者招待会结束后，乘林希翎还没有离开会场，我立即走上前去，与她打招呼，并介绍说我们是台州老乡呢。林希翎一听，显得十分高兴，就站定与我聊了起来，说着说着，我们就都讲起了台州土话。想不到林希翎生于上海，台州话却还讲得那么地道、纯真。她说因为在家里与母亲是一直讲台州话的，所以长大以后讲台州话没有问题。临别时，她要求与我这个老乡交换电话，以后可以联系。并说，法国记者找她采访，都是要收钱的，你是老乡，我就不收钱了。我笑着说了声“谢谢啦”，并握手告别。

大概记者招待会后的第三天早上吧，林希翎给我打来了电话，对我说，她在巴黎也没有什么熟人，现在虽然法国政府分配给了她一套房子，但是厨房里做饭的锅碗瓢勺、各类餐具什么都没有，她自己又不会讲法语，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买。问我能不能帮忙给她买一些厨房用品？在异国他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当然乐意帮忙。在电话里问清楚了她需要什么，并记下了她的住址，我就去超市买了她所需要的一些厨房用品，给她送了过去。她问我买东西花了多少钱，要还给我。我笑说，我采访你蒙你大方不收钱，我帮你买点厨房用品，怎么能收钱呢？说完，我们俩人都开心地笑了。

后来的日子里，林希翎隔不久就会打个电话与我聊天，我们讲普通话不时又插点台州话。在谈话的过程中，我也大概了解了她的过往生涯：

她在读初中时（1949年）就参加了人民解放军，由于在部队里表现不错，1953年被保送进了北京的人民大学法律系学习。当时一个年青人能上人民大学，无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如果林希翎在大学里安心学习、认真掌握知识，毕业后肯定前程似锦。但是，林希翎可能天生是一个不安分、爱赶热闹的人，结果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当时刚好碰到1957年的“反击右派运动”，由于在运动中，林希翎风头大出，爱发表激烈意见，结果被定为大学生中的“大右派”，先后被送去劳动改造、判刑坐牢，吃尽了苦头。

好不容易盼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林希翎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虽然“右派分子”的帽子没有摘除，但还是被分配回了浙江老家的一家机械厂工作，并结了婚，前后生了两个儿子。不安定的性格决定了林希翎的生活总是喜欢折腾，过了几年安稳生活后，她申请到了香港。在港期间，婚姻出现了变化，1984年，她独自携带两个孩子来到了法国。

老实说，法国政府还是厚待林希翎的，给她安排住房，法国社会科学院聘请她为研究员，首次聘期为三年，每月薪水为当时的八千法朗，这在当时可说是高薪了。条件是：三年后要交出一份有分量的学术研究论文。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有这样的生活条件和做学问的空间，就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地做些研究，真正出一些学术成果，并抚养和陪伴两个儿子健康成长。

但是，性格不安分的林希翎，没有接受“反右运动”的教训，仍然热衷于四处奔波，在各种场合爱发表演说，根本静不下心来做学问。因无暇照顾尚为年幼的两个儿子，她就忍心将两个儿子寄养到一家法国家庭。有一次，她对我说，因为孩子长期在法国家庭生活，平时都讲法文，以至到后来再见面时，孩子都不会讲中国话了。言语中不无遗憾、愧疚之意。也可能长期得不到母爱的滋润，也可能不习惯法国的生活习惯，她的小儿子年纪不大却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一天，竟跳楼自杀了！

在法国开头的十来年时间，林希翎似乎一直很忙。一会儿去美国参加这个大会，那个大会，有一次不小心在路上被车撞了，差一点命都没了。一会儿又去台湾发表演说，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台湾当局，台湾的有关部门不好直接赶她走，毕竟当初是他们自己请她来台湾的。于是，编出一个理由将她先骗到香港，然后就不准她再入境台湾了。林希翎在国外生活期间，倒是明确表示反对“台独”，支持国家统一的。有一年，由法国“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组织，在德国召开欧洲侨界“反独促统”大会，林希翎闻讯后，一定要求参加，并且要在大会上发言。组委会拗不过她的一再要求，就同意了她的请求，让她在会上作简短发言。那里知道，她上台后，就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长篇大论了起来，不少话也就跑题甚远了。现场主持人拦也不好拦，场面一度显得有点尴尬……

几十年来，那怕进入了老年人的岁月，林希翎的那种好斗与爱出风头的性格基本没有改，并一直乐此不疲。“反右派运动”时跳得高，才二十多岁的大学生，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打劫偷盗，最多就是发表一些激烈的言论，结果被打成了“大右派”。“文革”结束后，全国五十多万“右派分子”都被摘了帽子，只留下六人不予平反，林希翎就是这六人中的一个，你说冤也不冤？

说实在的，林希翎的上半辈子，自从戴上“大右派”的帽子后，在各个不同的“运动”时期，不断的挨斗、受批判，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与同时代的人比起来，她所过的生活真是够惨的了。

在巴黎没有事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她也会给我打打电话聊天。我曾劝她：人生几十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要重新面对未来。你好不容易来到法国，法国政府给你提供了这么好的生活条件，你应该珍惜这个机会，静下心来好好作些研究，多写些真正有份量的学术论文，也算是对法国政府与人民有所回报。再则，你的年纪也大了，又有不少毛病，不要再东跑西跑了，还是多保重保重自己的身体吧。但是，每讲到这个话题时，她并不认同，讲着讲着就急了，并且提高嗓音与我争辩，说，生活好一点差一点不重要，我不讲究。但叫我不关心政治、放弃理想，我是绝对做不到的！因此，我们的谈话也就很难再继续下去了。

时光飞逝，一幌三年过去。因拿不出什么有质量、有价值的学术论文，法国社会科学院也就与她解除了聘用关系。此后，每月只能领取不多的法国社会福利养老金度日了。

林希翎身上有许多疾病，人又有点胖，走路都显得吃力。据她自己说，她有心脏病、哮喘病、肺积水和血管堵塞等等，尤其是哮喘病一犯时，讲话都困难，讲几句话要喘一阵，真让人为她着急。就是这样的身体，只要一讲起政治时事，她又有精神了。

到后期，她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也曾到医院看望过她。有时，她给我打电话时，还是津津乐道地聊政治、聊时事，而对生活，对疾病根本不在乎。有时候想想，林希翎真是一个奇人，好像她这一辈子生来就是爱好讲政治，从上学开始到走向人生的尽头，她所关心的就是爱讲“国家大事”。但可惜的是，她又不是一位真正懂政治的政治家或政客，正因为如此，她的一生就一直生活在“人生悲剧”里！

林希翎2009年9月21日在巴黎逝世，享年74岁。她去世时，我正在新加坡度假，无法参加她的告别仪式。据说她去世时，中国驻法国大使馆还是很关心的，对她家属料理后事给予了一些帮助。

转眼间，林希翎在巴黎去世已十二个年头了。作为台州老乡，我愿她在人世间走完命运多舛的“悲剧人生”后，到了天堂，总可以安静地休息了吧……

2021年9月于巴黎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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