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岸边是家乡——湖北省歌剧舞剧院与《洪湖赤卫队》

　　【文艺院团保留剧目巡礼】

　　作者：何宽钊（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音乐学系系主任）

　　1959年，《洪湖赤卫队》剧组深入湖区体验生活。图片由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提供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归来，鱼满舱……”演员在舞台上忘我演唱，观众在台下情不自禁地轻声跟唱。这是经典民族歌剧《洪湖赤卫队》上演时常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台上台下人们共同沉浸在《洪湖水浪打浪》浪漫唯美的旋律中。这首歌曲曾被周恩来总理评价“是一首难得的革命抒情歌曲”。它不仅旋律动人，更承载着激励人心的红色记忆。这首歌还进入中小学音乐教材，在一代代青年人心中播下经典的种子。

　　这部歌剧还催生了《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小曲好唱口难开》《大雁南飞》《这一仗打得真漂亮》《赤卫队之歌》《放下三棒鼓，扛起红缨枪》《千枝树丫一条根》《六月荷花满池香》等经典唱段，其中《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两首大型咏叹调成为音乐会的常客，更是民族声乐比赛场上的试金石。一部歌剧中涌现出如此多的经典唱段，在中国的歌剧史上十分罕见。这部歌剧在1962年获得首届电影“百花奖”最佳音乐奖，1993年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2021年入选《百部优秀剧作典藏》。可以说，这部歌剧是新中国歌剧史上名副其实的巅峰之作！

　　创下中国民族歌剧演出三千余场的纪录

　　与1962年修改的《白毛女》和1965年诞生的《江姐》这两部由国家级院团集中创作力量完成的经典歌剧不同，《洪湖赤卫队》出自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院团。但正是这样一个在当时连一个完备的管弦乐团都凑不齐的地方院团，创下了中国民族歌剧的演出纪录。

　　1959年首版《洪湖赤卫队》剧照。图片由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提供

　　1959年，《洪湖赤卫队》由当时的湖北省实验歌剧团（现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创作完成，作为向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剧目进京演出。它以引人入胜的剧情、强烈的戏剧冲突、鲜明的角色性格和地域特色音乐一炮打响，受到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赞赏。演出持续两个多月，票价从四毛涨到一块二，仍然一票难求。《人民日报》《中国戏剧》等报纸、杂志也纷纷发表评论，高度评价《洪湖赤卫队》。

　　1961年11月，《洪湖赤卫队》在南京大华影剧院演出海报。图片由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提供

　　此后的六年时间中，仅当时的湖北省实验歌剧团对该剧的演出便达800多场次。与此同时，包括中央歌剧院、原总政歌剧团等国家级和多个省市音乐院团等纷纷排演《洪湖赤卫队》，许多地方戏曲剧团将它移植成京剧、豫剧、湘剧、黄梅戏等，全国各地一时间“处处洪湖水，人人浪打浪”。1961年，歌剧被拍成同名歌剧电影在中华大地广为传播，有的影院甚至24小时不间断地放映，其影响力得到巨大提升。自1959年至今，仅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已上演三千多场，如果算上其他演出团体的演出和移植，就更是不计其数。《洪湖赤卫队》成为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独特的标志性符号。

　　一炮走红背后是十年磨一剑的坚守

　　《洪湖赤卫队》看似一炮走红，其实背后是十年磨一剑的坚守。1951年起，该剧主创人员四下洪湖地区体验生活，每次数月，甚至半年。他们与当地农民一起薅草、织渔网、唱渔歌、划船捕鱼，同吃同住同劳动。创作者们深深扎入生活，深刻地理解了洪湖、爱上了洪湖。

　　电影《洪湖赤卫队》剧照。图片由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提供

　　张敬安、欧阳谦叔等主创人员谈起这部歌剧的创作时，不约而同地表示排在第一位的是扎根生活。他们在人民中体悟生活本质，吃透、消化生活底蕴，正是人民性成就了这部经典之作。劳动之余，主创人员采访了当地的老赤卫队员、老交通员等。“洪湖五子”之一的刘绍南烈士因被叛徒出卖，受尽敌人严刑拷打，坚贞不屈，慷慨吟诵长达七十句的《壮烈词》英勇就义；贺龙元帅的姐姐贺英烈士骑白马，双手持枪，左右开弓；与敌人斗争的大刀、梭镖、亲人的血衣、湘鄂西党报《红旗报》……这些先烈的英雄事迹和遗物震撼了主创们的心灵，化为曲折的情节和动人的形象，经过艺术综合和提炼，形成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韩英沉着冷静、多谋善断，刘闯敢打敢拼、莽撞冲动，彭霸天心狠手辣、阴险伪善……英雄人物丰满鲜活，反面人物也有着可信的事实基础和历史依据。

　　创作者的情感一旦被调动，创作的灵感就喷涌而出。从湿热无比、蚊虫肆虐的盛夏酷暑，到北风呼号、寒气逼人的数九隆冬，创作组成员投入忘我的艺术创作中，“长凳当作写字台，两块砖头垒起来，挽个草把当沙发，外冷心热写起来。”他们于1956年写成九幕《洪湖赤卫军》，1958年再次深入洪湖地区采风调查，按照“立主脑、明主题、剪枝叶”的原则，完成六幕歌剧定稿，将剧名确定为《洪湖赤卫队》。

　　作品就是在洪湖的河湖沟汊中生长出来的

　　《洪湖赤卫队》中有很多语言都来自湖北的民间歌谣，如长段咏叹调《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中穿插的混声合唱“芦林蒿草是我房，船板蒿排是我床，菱角野菜是我粮”，咏叹调《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中的“砍头只当风吹帽”，刘闯给彭霸天留下的字条“老子本姓天，家住洪湖边，今天来借枪，明朝打江山”等。这些机智幽默、接地气的语言显露出民间智慧。

　　前排中央左侧为第五代韩英扮演者陈小艺，前排中央右侧为第四代刘闯扮演者王敏。图片由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提供

　　对民间音乐的合理化运用是这部歌剧取得成功的又一关键要素，江汉平原极为丰富的民间音乐给了创作者丰厚的滋养。正如曲作者张敬安（1925—2003）所说：“《洪湖赤卫队》的音乐创作，我们是以天沔花鼓戏曲音乐，和天门、沔阳（洪湖原属沔阳县），潜江，即襄河一带的民间音乐，作为主要依据的，在创作中同时也吸收黄陂、孝感，乃至于外地的音乐素材。在这部歌剧里，我们具体运用了天沔花鼓戏中的高腔（又名骷髅腔）、高悲腔、沔阳渔鼓、三棒鼓、小曲和许多民歌。”湖北江汉平原的民间音乐委婉细腻、长于抒情，创作者们出神入化地吸收了这些极具生命力、被老百姓喜爱的民间音乐并进行了艺术创造和升华，使“真切动人”构成这部作品音乐上最重要的艺术感染力。

　　如经典唱段《洪湖水浪打浪》的素材取自江汉平原民歌《襄河谣》，原本是描述解放前水患年节老百姓苦不堪言的苦难景象，旋律悲惨沉郁，经过作曲家的巧手，转化为抒发鱼米之乡丰收的喜悦。又如咏叹调《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是公认的板腔体典范，它吸收了天沔花鼓戏的悲腔、高腔及当地的民歌小曲，采用板腔体的展开手法，在慢板、中板、快板、散板、摇板等丰富的板式变化中，运用顶板、漏板、剁句、拖腔等戏曲手段，最后采用分节歌的三段体歌曲结构，形成12分钟左右的咏叹调，时间长、篇幅大却丝毫不显冗赘，蕴含了极为丰富的情感。这些都表现出歌剧的创作者们既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又大胆创造与革新的智慧。

　　可以说《洪湖赤卫队》就是在洪湖的河湖沟汊中生长起来的，浓郁的地方特色是这部作品携带的最重要的音乐文化信息，也是其被广为认可和赞誉的关键原因，是这部作品能够成为经典的基石。我们说，经典作品中往往蕴含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洪湖赤卫队》的地方特色恰恰塑造了一种鲜明的民族文化精神。其蕴含的思想倾向、价值立场、历史真实保证其始终能够维持自己的影响力，在我国歌剧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代代传承打造出闪耀的文化名片

　　古往今来，但凡成为经典的艺术作品，都经历了时间的沉淀和淘洗，在历史的隧道中穿行而且历久弥新。《洪湖赤卫队》60多年久演不衰，始终在舞台上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除了其卓越的艺术水准外，也与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在传承上倾注了莫大的心血密切相关。

　　自1959年首演以来，这部歌剧经历1977、1988、1998年三次复排，每一次复排，都是精心打磨的过程，在打磨中愈臻完善，并多次在全国巡演，引起巨大轰动。在这个过程中，前辈带后辈“手把手地学、一句一句地教”，将手眼身法步代代相传，涌现出以王玉珍、李祝华、刘丹丽、马娅琴、杨娟和陈小艺等为代表的五代韩英扮演者，以夏奎斌、卢向荣、秦德松、王敏为代表的四代刘闯扮演者，一代代新鲜血液的注入使这部经典作品始终生生不息。近年来，新的人才培养机制如“歌剧《洪湖赤卫队》青年人才培训班”等，在全国范围内培育了更多的“韩英”“刘闯”“秋菊”“彭霸天”，进一步拓展了《洪湖赤卫队》的影响力、辐射力。

　　放眼全球，正如巴赫、贝多芬之于德国，柴可夫斯基之于俄罗斯，德彪西之于法国，德沃夏克之于捷克，他们的优秀作品经典化建构过程，就是不同国家和民族音乐文化影响力的建构过程。经典作品的常演常新，意味着文化影响力的恒久持续。筑牢文化自信之基，须强化中华音乐经典意识，深入体认经典音乐作品的长远意义。经过60多年的沉淀，《洪湖赤卫队》已成为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组成部分，它既是湖北省歌剧舞剧院最闪耀的文化名片，是其特色鲜明的文化底色和文化底气，也是湖北地区文化资源的无价之宝，更是新中国歌剧史上的一座丰碑。传承与发展，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让我们尊重经典、敬畏经典，深刻理解《洪湖赤卫队》的经典性所在，更好地赓续经典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