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捧泥土
早晨,我接到了老屯侄子的电话,他告诉我,政府要对老房子进行登记,确权之后,拆迁,合村并镇,异地安置。
我匆匆踏上了草甸深处的——我出生的老屯。二十年前我搬进市里。搬家是艰难的取舍过程,那些物件虽然老旧,却有着特别的情感价值,尽管不舍,但是也不能搬走,只好把房子和家具都留在老屯,留个念想,让侄子住在老房,还有房前屋后的四分多地让侄子耕种,全当作为侄子看房子的费用了。
残夏初秋,秋日载阳。松嫩平原秋色斑斓,金色的稻田在九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在一条沙白的公路斜对面飘红的高粱中隐约看到灰褐色的房脊,那便是老屯一角。小小的烟囱,冒出纤细袅娜轻烟,屯子里弥漫着一股蒿草的苦涩气息。小屯寂静、空落、苍凉……
我走进老屋小院,却有些恍惚,总觉得少了什么,或许是丢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三间土坯房屋坐北向南,中间厨房,暗黄的土墙泥面也剥落了,房屋门框油漆斑驳,绽开的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纹,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鱼尾纹。
依稀往事,不曾泯灭的旧情,隔着岁月烟尘动情地呼唤着我,岁月沉淀的似一幅幅一帧帧图画快速从眼前闪过。
房前屋后承载着多少动人的故事,各个角落凝固着多少美好的记忆,诉说过往岁月。
母亲养育了我们八个子女,八个子女都出生在这座土坯房子里。老屋像一个舒适又温暖的燕巢,父母像老燕子把我们抚养成人,待我们羽翼丰满了,姐妹纷纷飞出了燕巢,出嫁了;哥哥弟弟还有我迎娶了媳妇。出嫁的不舍,迎娶的娇嗔。
父母亲先后病殁于东屋炕上,用门板抬出,在小院入殓至厚重绛红色的棺材里,静憩在草甸深处沙岗墓地上。
去问爹娘今何在,手指草甸一座坟。人有情,时光亦有情,纵使时光与人两情相悦,终究是无法挽留,我想到这不禁伤感起来!
我推房门,一口10印大锅隐坐在锅台里,大锅上盖着木头锅盖,锅盖上满是划痕,还有水渍留下的印痕,缝隙隐含着黏腻的油渍。
我眼前似乎浮现出,母亲挽着袖子,隐在弥漫水蒸气里,贴玉米饼子的情景:没有经过发酵死面苞米面,在母亲手里团来团去,叭的一声贴到锅边上。苞面饼子出锅了,我发现黄澄澄苞面饼子上,清晰地印着母亲的指纹。那上面饱含着深情的母爱,饱含着原始的玉米芬芳,饱含黑土地的令人心醉的泥土的气息。玉米饼不仅填饱了我肚子,母亲的指纹也清晰地印在我的心灵上。
我轻轻掀东屋门帘,从玻璃窗户挤进来一缕阳光,把木格窗的轮廓拓在墙壁上,炕上…… 靠北墙竖着五斗橱,正面墙下摆放着一对赭色的箱子——哦,我想起来啦:听我母亲说,那年冬天,你姥爷到长白山伐木头,回来时,其他人都背回来一个菜墩,你姥爷背回来几块水曲柳板材,我出嫁时做了一对箱子陪送给我。用水曲柳木板做的箱面,箱面木纹像舒展的祥云,像盛开的缤纷多姿花朵,又似舞蝶入花丛,生命的旺盛与春天的生机,给这间土屋里带来无限祥和与温馨。
我抬头望见棚顶褐色的檩子上,垂挂着四根食指粗细的铜圈,这是悬挂摇篮的铜圈,把呈椭圆形的摇篮用绳子吊在房梁上。
“养活孩子吊起来”是关东三怪之一,婴儿入睡时要睡在用绳子悬吊在空中的摇车里。
摇车赭色油漆斑驳,泛着黯淡的光泽,摇车两边镶嵌着荷叶铜饰油光锃亮,似乎无言地述说着岁月的沧桑,唤醒了沉睡在脑海中多年的诗情画意,它像一轴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我没有忘记母亲在柔和灯光下埋头,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针纳鞋底情景:她不时把针在头皮上抹一下,又用手轻轻推了一下摇车,摇车悬挂在檩子上游来荡去,发出吱吱扭扭声响,像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沙滩,又像谁在抖动着铜链,发出铮铮脆响,衬托出小屋里幽静,安恬……
那时我刚满一岁,摇车像飘荡在大海里小船——歌声柔美、细腻、把我带到碧蓝的蓝天下,带到辽阔的大海边,轻柔的海风在轻轻地亲吻着肌肤,阵阵细浪缠绵追逐,海鸥凌空翩翩飞翔,点点白帆忽隐忽现,我躺在摇车里轻轻地蠕动着像蚕豆小嘴,咂吮拳头发出的声响,像春日湖塘里的小鱼唼喋惊起波纹声,似微微的涟漪,在盛满化不开的母爱土屋里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飘逸到小院里……
我来到后院子,四棵婆娑海棠树,碗口粗细的树干,树皮光滑发亮,树枝上挂满圆润饱满海棠果,散发出馥郁醉人果香。那沉甸甸压弯枝条的鲜红的海棠果,擦亮了我因岁月的磨洗而昏花的眼睛,海棠果比我在记忆中更鲜红、更圆润、更香甜……
二十年前,我骑自行车路过苗圃,在道边壕沟里,发现一些散落的被遗弃的海棠树苗,我把海棠树苗捡拾起来,绑到自行车的后架上,回家当柴烧。坐在灶台边的妻子捏着一棵品相不好的海棠苗,眯缝着眼睛上下看了看,又摩挲着树枝说,树枝柔软,还有弹性;她又用指甲抠开呈枣红色的树皮,里面渗出晶莹的浆液便说,当柴烧了可惜了,死马当活马医,让我把海棠苗栽在后院。
挖坑、施肥、浇水……又怕猪拱鸡刨,用荆条把树苗围起来。几场春风、几场春雨,转眼间海棠轻柔枝条上绽放出雀牙般的牙苞,接着嫩绿的枝条上嵌满了薄如蝉翼的花朵,花心里缀满了一簇簇纤细的花蕊……
秋风吹来,挂满果实的枝条摇曳着,仿佛轻轻地牵着我的衣袖:是不舍、是挽留、还是依恋?
燕子鸣叫着在我的头上轻盈飞过,又敏捷飞过屋顶,倏然在我的头上踅了一圈,落在房檐下的燕巢里。老燕子羽背深黛幽蓝,纯净光亮,用亮晶晶的眼睛,友善地打量着我。窝里的小燕子簇拥着,从舒适又温暖的巢穴里探出头,张开鹅黄的喙,唧唧叫着等老燕子喂食。燕子呼儿唤雏的甜润声与游子的喜悦盈满了小院。
“不辞故国三千里,还认雕梁十二回。”燕子绝不会单方面扑灭主人怀念它们的恋情,还会年年岁岁到魂牵梦绕的这栋老屋檐下续窝筑巢。可惜,老屋终究抵不过时代的变迁。拆迁,合村并镇,异地安置。“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土屋、老树……都将被夷为平地,埋在这里,还有那血浓于水的故土亲情从此断裂。从此这里没有过村庄,没有繁衍……老屋,小院只能用眼睛和心灵挽留,借助回忆去闭目画梦。
我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和侄子挥手告别,侄子用目光送我。我恋恋不舍再次环顾这间老房子,悲伤猝然浸洇心头,眼眶溢满了泪水……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想应该拿点什么作为纪念?我仰头琢磨了片刻,蓦地心里一动,遽然产生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冲动:抓把泥土,留做纪念!
《庄子·在宥》中有这样一句富于哲理的话:“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古人常携带一捧故乡的泥土,仿佛把井栏和田畴随时背负在身上,思念故乡时,捧出来看看,闻闻,以远逝的“蔬畦绕茅屋,林下辘轳迟。”“黄犊尽耕稀旷土,绿苗无际接旁村。”田园风光,慰藉乡恋、乡情和乡愁。
父母亲、兄弟姐妹、妻子、孩子还有我,天天出入的地方——门口,层层叠叠的脚印融化在门口泥土上,脚印似根须深深根植在门口坚硬的泥土里,与这片土地紧紧地相连。在门口的土地上留下岁月的痕迹最多,贮留得情感也最浓。
我迅速做出决定:在门口土地上取一把泥土,作为纪念品。我接过侄子递过来的铲子,虔诚在门口土地上铲起两捧泥土,放到纸上包好,揣到胸前衣兜里。我把一捧泥土撒到父母的坟头上,另一捧泥土留给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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