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刊：特朗普正在给全世界营造一种“集体直觉”

编者按：在全球化发展遇阻和多边主义体系受冲击的背景下，特朗普的领导风格正促使国际政治和经济关系更多地以短期利益和具体交易为基础，而非长期战略合作或价值观共识。这种“交易化”的趋势对世界各国及企业产生了深远影响：拥有实力和谈判筹码的参与者或能从中获利，而那些缺乏资源的小国则面临更大的生存挑战。近日，《外交政策》主编拉维・阿格拉瓦尔（Ravi Agrawal）撰文深度分析特朗普的交易导向思维以及国家和企业如何调整策略应对这一全新局面。人大重阳第23期“速读美国顶级期刊”栏目（点击查看往期内容）特编译该文核心内容，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供研究参考。

评论人士本能地认为，特朗普毫无掩饰的交易特性或许会让其他全球利益相关方心生畏惧。然而，现实情况要复杂得多。那些依赖美国支持的盟友不得不重新调整自身策略，全球市场也会受到冲击。但与此同时，一些国家和企业看到了从特朗普的行为中获利的可能性：他们注意到特朗普倾向于将自己的利益摆在首位，于是尝试利用这种特性，通过交易实现自己的目标。随着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开始，世界各国领导人和企业高管相较于2016年时准备得更为充分。他们不仅从特朗普首次执政的经历中吸取了经验教训，还深入研究了大量有关他的报道，包括其跳脱的领导风格、“对我有何好处” 的思维模式，以及他进行谈判交易时对家庭成员帮助的依赖。

尽管特朗普可能继续对国际事务产生影响，但国际社会已经对美国在全球事务中的机会主义表现习以为常。二战后建立的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体系（如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在特朗普第一次执政之前就已经显示出裂痕，开始失去原有的稳定性和功能。一些希望全球秩序能够基于平等和规则运行的国家发现美国在这些多边机构中不愿分享权力，表现出一种维护自身主导地位，而非合作共赢的态度。这一系列因素共同作用，使美国转向了保护主义，并在规范以及美国所宣称的价值观与自身利益发生冲突时，让美国越来越不太可能优先考虑前者。这一趋势其实早已出现并逐步发展，自20年前伊拉克战争爆发以来表现得尤为突出。而特朗普的再度执政，只会加速全球体系朝着更具交易性的方向转变。

特朗普的零和思维模式将对国际关系产生多方面的影响。2025年他上任后，那些长期依赖美国保护的国家将面临新的压力。在去年二月的一场竞选活动中，特朗普回忆称自己曾告诉某北约成员国，如果该国没有达到他设定的国防开支目标，他会鼓励侵略者“为所欲为”。“你得付出代价，得履行你的责任 (You gotta pay. You gotta pay your bills)，”特朗普说。对此，特朗普的支持者认为，特朗普正在调整美国的政策重心，那些看似极端的言论实际上是为了在谈判中争取理想结果。批评者则反驳称，仅仅暗示美国政府或将不遵守条约义务，就已经严重损害了国家的国际信誉。

无论如何，欧洲必须面对与美国关系的改变。除了推动欧洲各国加强军事建设，布鲁塞尔还通过更多地购入美国产品的方式让特朗普觉得自己“赢了”。欧洲央行行长克里斯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近期在接受《金融时报》采访时表示，欧洲应采用一项“支票簿策略（cheque-book strategy）”，即通过扩大对美国出口商品的采购来推进关系。同样，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也提议给予美国企业优先进入乌克兰稀有矿产市场的机会，以迎合特朗普以利益交换为导向的思维模式。

虽然欧洲正努力适应当前形势，但毫无疑问，各国更愿意与一位不同的总统打交道。根据《经济学人》在2024年7月和8月对3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英国、法国、德国、荷兰和西班牙的绝大多数受访者更倾向于支持民主党总统，而非共和党总统。这种态度并不仅限于欧洲。两个与美国签署了防务条约的国家——日本和韩国，受访者同样表示，他们更倾向于选择特朗普以外的候选人。

相比之下，来自埃及、印度、印尼、尼日利亚、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和越南等新兴市场国家的受访者则更倾向于支持共和党候选人。这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国家没有和美国签订类似北约的防务条约，因此不用担心特朗普会用“放弃防务承诺”来威胁它们。其次，虽然它们明白特朗普执政可能带来的风险，但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诸多机会。这些新兴经济体对西方关于人权和民主的说教早已感到厌倦，更希望借助自身不断增强的影响力，为自身争取最大利益。

“共和党更重视利益的契合，而非价值的融合，”曾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担任印度常驻联合国大使的前印度外交官赛义德·阿克巴尔丁说。“作为一个新现实主义国家，印度能够与重视交易的特朗普打交道。如果这是关于付出和回报的问题，我们知道该如何取舍。”

经济体规模越大，可用于利益交换的接触点也就越多。特朗普风格中似乎有助于交易的一个因素是他倾向于挑选家庭成员担任公职。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女儿伊万卡和女婿贾里德·库什纳在内政和外交政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今，特朗普任命贾里德的父亲查尔斯·库什纳（Charles Kushner）为美国驻法国大使，并任命蒂芙尼·特朗普的岳父马萨德·布洛斯（Massad Boulos）为中东事务顾问。

许多国家都有过通过接触特朗普家人以拉近与特朗普关系的经历。特朗普离开白宫六个月后，贾里德·库什纳的私募股权公司从由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控制的主权财富基金中获得了20亿美元的投资。据《纽约时报》披露的文件显示，这笔种子资金的批准曾遭到基金尽职调查委员会的反对。有人认为这笔钱是对未来美国总统班子核心成员的一项投资。

印度为了进入特朗普的人脉圈曾在其第一任期内尝试了不同方法。2017年11月，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特意铺红毯来欢迎伊万卡·特朗普出席在海得拉巴举行的女性赋权商业峰会。此外，印度政府不惜重金修复道路、清理人行道、粉刷路边区域，让整个城市展开了一场对总统女儿的魅力攻势。对印度官方友好的一家电视台还对此进行了热切报道。举办这整个活动，目的就是为了吸引特朗普这位喜好排场以及正面媒体报道的领导人的注意。

美国盟友和新兴国家应对特朗普机会主义特质的策略相对明确，如奉承、交易、进口美国产品以及利用家族关系等，但美国对手的应对方式却仍不明朗。

此外，关税可能在特朗普的谈判策略中占据重要地位。他过去已经多次将关税作为打压中国的工具，最近还称“关税”一词是“字典里最美的词汇”。然而，关税能否真正服务于美国利益这点尚不明确。从短期来看，关税本质上是一种销售税，其导致的通货膨胀可能对低收入家庭造成冲击，而富裕家庭受到的影响则较小。与特朗普关系密切的经济学家认为，长期来看，提高关税可能为美国带来利好，如大幅提升关税收入，为减税提供资金，并鼓励企业在本国生产，从而解决他们所认为的美国经济中的一些关键问题。即便这些评估有其合理性，但从本质上来看，它们还是长期计划。而短期内，关税可能导致特朗普最讨厌的两件事发生：一是通胀（如前所述），二是股市恐慌。然而矛盾的是，特朗普最喜欢的关税政策或许也是他最没有耐心执行到底的政策。而显然，中国对这一动态有深刻理解，因此不太可能对特朗普的关税政策作出被动反应。如果中国的某些行动可能导致股市下行，考虑到特朗普对股市波动的敏感性，中国或将借此对美国施压。同时，虽然中国对美出口有所减少，但对于像苹果、特斯拉这类在中国开展大规模制造业务的美国关键企业，中国的影响力依然不容小觑。

最后，还有一类国家在特朗普可能摒弃多边主义、转而优先考虑双边交易的形势下面临着最为惨重的损失风险，这类国家便是全球范围内超过100个、人口不足1000万的小国。诸如马尔代夫、毛里塔尼亚等，这些小国由于自身规模有限、实力薄弱，在国际事务中的重要性不足，在全球统一关税的大环境下，或者当特朗普团队四处寻觅有利可图的交易时，它们很难凭借自身能力为自己谋求到美国的特殊优待。这些国家大多是分布在全球南方的发展中国家，通常在大国政治中难以引起注意。

“较小的国家——从定义上说——更希望世界有更多的规则。他们没有大国所拥有的影响力。”前印度外交官赛义德·阿克巴尔丁表示。从许多方面看，较小和低收入国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影响力。在20世纪后期自由贸易和全球化的巅峰时期，以及本世纪初由中国主导的大宗商品繁荣期之后，现在已经没有了“水涨船高”的普遍繁荣。取而代之的是：（1）气候变化的生存威胁，小国缺乏资金建立防御；（2）一个更倾向保护主义的世界，优先大规模工业政策和国内生产，令小国利益受损；（3）日益增加的全球冲突，导致大规模移民和食品及大宗商品市场的不稳定，而这往往对小国造成的冲击最大。在上述所有情况下，一个更具交易性的全球秩序重现了修昔底德描述的情景：强者为所欲为，弱者任人宰割。如果丛林法则主导国家事务，那外交艺术又将何去何从？

拜登执政的几年如今更像是特朗普“美国优先”这一长期趋势中的一个短暂插曲。值得注意的是，拜登总统本人在掩盖其言行之间的矛盾时也常常显得力不从心。2021年上任两周后，拜登在国务院宣称“美国回来了”。这番话意在向国际社会保证，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只是一个例外。他还表示：“外交重新成为我们外交政策的核心。”

然而，尽管拜登热衷于承诺其政府将捍卫自由与维护普世权利，他却屡次陷入尴尬的境地。例如，2022年夏天，他在访问吉达时与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击拳问候，而后者因参与刺杀持不同政见者贾迈勒·卡舒吉曾被拜登公开斥为“贱民”。这一事件再次印证利雅得在石油市场的影响力比拜登的理想主义更具现实意义。此外，拜登对巴以冲突近乎盲目的支持（这一孤立的立场在美国自己创立的多边组织中显得格格不入）进一步强化了全球对华盛顿奉行“双重标准”的看法：对盟友是一套规则，对其他国家则是另一套规则。

拜登同样未能免于被指责有裙带关系。在多次否认会赦免其子亨特的三项重罪指控后，他最终还是在以总统身份参加的最后一次家庭感恩节晚宴后，为亨特签署了赦免令。拜登那些高调的承诺再次反噬了他自己。

特朗普则不会面临这些问题。全球对他的期望本就较低。明确表态将坚持“美国优先”，并摆脱人权、价值观、气候危机或移民问题的“束缚”后，特朗普仍赢得了大选。如此胜利会让他认为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追求所谓的“赤裸裸的利益（brazen interest）”。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来说，特朗普的主张并不像是个重大的政策路线调整，而是让各国进一步确认了一种“集体直觉”：旧的世界秩序已经无法适应当今时代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