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存：家庭语言

家庭语言（短篇小说）

傅世存

你说，你为什么要把牙膏挤的那么多？你没长眼睛还是咋的？挤那么多的理由和依据在哪里？你以为你是谁呀？是大款啊？钱多的用不出去啊？嗯？我问你呢？你哑了、聋了？你说嘛？怎么不说了？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起因是李东起床后刷牙，把牙膏挤好后去方便，没想到就在这时他的妻子梅青也进了洗漱间，也要刷牙。他们夫妻俩用的是同一管牙膏，只是杯子和牙刷是各自的。梅青在挤牙膏的一瞬间，不经意的猛然一瞥，就看见李东把牙膏都挤的超出了牙刷的刷子，一下子就火了，话就连珠炮似的射了出来……

问题是李东正在小解，不接招，不就是多挤了一点儿牙膏嘛，多大个事儿呀？能把家挤穷了？因此，任凭妻子在那儿数落，当然，他也知道一接招事情就更麻烦了，如果接招了，那么，妻子此刻的数落就是长征的开始，就是官话说的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积近三十年的成家经验，他深深的知道这一点。

梅青见李东不理睬，心里更冒火了，觉得李东是瞧不起她，是故意存心冷落她，因此，那火就像山里烧荒草遇见了狂风，呼呼的往上蹿……

你还不得了了？不理睬我了？玩大了？老实告诉你，我在给你攒着呢！那一年你洗碗，五个碗你只洗了四个。我当时就问你，还有那一个碗你为啥不洗？你还是不说。我追问你洗碗的标准是啥？是不是要单个洗？还是分开洗？是先洗大碗还是先洗小碗？你还是不理睬。姓李的，我今天就告诉你，你不理睬我是不行的，你想对我实行家庭冷暴力是行不通的。如今，男女平等了，你不平等，你为什么不平等？你敢说个不平等的话，我就去找妇联、找你们单位、告诉你们单位的领导、同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是个专门欺负女人的人……

我是一个专门欺负女人的人、是坏人、行了吧？梅青还想往下说，被李东打断了。

哟好，你还知道你是个坏人，你还有自知之明啊！你有啥自知之明？那一年娃子还小的时候，你给娃子洗衣服，你连娃子的一件衣服都抖不展，晾干了，衣服是个皱皱蛋儿。我说你，你听了吗？你从来就不听，以后，还是抖不展、还是个皱皱蛋儿。你说，你这一辈子能干得了啥？有啥能力？饭不会做，菜不会炒，娃儿不会生，就会写个烂新闻、就会拿个记者证出门骗吃骗喝、就会巴结个领导、今天跟这个领导照张相、明天同那个领导合个影，除了这，你还能干啥？我这一辈子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算是瞎了眼睛。

是的是的，你是瞎了眼睛。天知道是你瞎了眼睛还是我瞎了眼睛？

放你妈的屁，你还敢骂我、咒我？我惹了你了？说你浪费了，不该把牙膏挤多了，你就是这个态度？就骂我，侮辱我的人格，李东！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你还是个记者、啥记者？狗屁记者！妓男还差不多。你要是个有本事的记者，就把咱们今天的事情写出来，拿到你们报纸上去发表，让大家评判，看我哪一点儿错了？你没本事吧、蔫了吧、写不出来吧？说呀？咋不说呢？你平时不是口若悬河吗？不是头头是道吗？不是出口成章吗？怎么今天就蔫了？嗯？往日的威风哪儿去了？

我哪一天威风了？我威风过吗？在你面前我还有啥威风的？我永远是低三下四的，连话都没有说的。

哟好！谁不叫你威风了？谁叫你低三下四了？是我？还是单位领导还是同事不叫你威风了？不叫你说话了？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我压制过你吗？我打击过你吗？我说过你的不是了吗？今天，你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你就甭想上班，不然，还以为我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呢？是个泼妇呢？

你讲道理，我没有说你不讲道理，你讲道理得很！是天下最讲道理的人。

哼哼……我知道你是记者，是全市的名记，嘴会说，笔会写，没有想到你还学会讽刺人了？学会说反话了？我今天就让你说，让你说个够……梅青说着，顺手操起拖地的拖把向李东的腰部狠狠的抡去，那是只木拖把，只一棒，李东就在哎哟声中蹲下去了……

之后，整栋楼里只听到砰地一声响，梅青上班去了，她走的很急，恐怕已经迟到了，她在市幼儿园里上班，教大班里五岁的孩子。

李东还蹲在地上，手机却响了。一看，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北京一所名牌学校读大学，已经大四了。儿子说，爸，我又没钱了，你如果方便的话，给我打两千块钱来。李东忍着痛笑着说，你在吃钱啊？上次给你打了一两块，才几天啊？儿子说，一言难尽，临近毕业了嘛，花钱的地方就多。李东听了说，好吧，我马上去给你打。

折腾了一大早，李东才站起来忍着痛去刷牙，也许是缩了水分的缘故，他看那牙刷上的牙膏并不多，可是，梅青硬是说多了，并一下子东扯葫芦西扯瓜的缠了他这一大早上。他想，是不是梅青的更年期到了？可是，他联想以往的日子、似乎梅青的更年期是漫长的，有多长呢？相当长吧？仿佛从与他结婚的那一天起，梅青的更年期也就开始了……

梅青说，把你的工资卡交给我，我给你理财。俗话说，男人是个扒扒，女人是个匣匣。就是说男人主外挣钱，女人主内理财，不然，到时候家庭建设，购置大件，哪儿找钱去？他觉得在理，就把工资卡交了出去，可是，自从工资卡交出去后，他也就用不到钱了，甚至吃个早点也没有钱。幸亏的是出门采访，多数的时候能拿点儿土特产、得个小礼品，只是发展到后来，才兴起了红包。也就千儿八百的样子，这就成了他的私房钱。

一次，他出门吃早点，一摸，竟然身无分文了，就在大衣柜的被褥里取钱，没想到被儿子看见了，那个时侯，儿子才五岁。事后，儿子对梅青说了，爸爸在大衣柜里取钱的话，梅青就悄悄的把大衣柜里的五千块钱全部给他拿了。

过了几天，他再在大衣柜里取钱，死活没有找到一分，只好问梅青，并撒谎说是报社广告部的款子、是公款。梅青冷冷的说什么公款私款，没看见。问急了，梅青就变了脸，说，谁见了你的钱？攒钱是给野婆娘还是咋的？做贼呀？偷偷摸摸的？什么广告部？哪怕是公安部呢？吓谁呀？我是吃饭长大的，又不是谁吓大的？再问，梅青就不理睬了。更为可怕的是有时间应酬回来，身上三百五百的或三五十块的，晚上，竟然被梅青‘摸哨’了。第二天吃完早点以后，一摸，往往身无分文了，只好打电话让同事送钱来，或者是遇见熟人抢先给他把帐结了。

慢慢地，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儿子见梅青迟早吊着脸，对李东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李东问话，梅青也不理睬他，就像不理睬他一样。私下里就对他说，爸，你咋不离婚呢？你咋不打她呢？他摸着儿子的头说，就是因为你呀？早先的时候，你小，我不想你过早的没有母亲、享受不到母爱，人生不完整，家不完整。谁知儿子并不领情，说，愚蠢、落后。直到儿子上了大学，隔三差五的给他发信息，问他怎么样了？他说，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儿子就无话了，给他发来一连串的感叹号和问号……

按照佛洛依德的观点，儿子应该和母亲亲切，女儿应该和父亲亲切。可是，他们家的这个儿子就是不和他的母亲梅青和睦融洽，母子间很少交流，儿子的痛苦、喜怒、从不告诉他的母亲，而是和他这个当父亲的诉说。这更加加深了梅青对他的痛恨，梅青认为是他在挑拨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是他不让儿子和她交流的。

她说，你就在那儿好好儿的表演，让儿子视我如同路人，我有你狗日的好受的。

果然，梅青说到做到，在儿子的青少年时期，梅青在家里几乎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在吵声中梅青和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更让儿子不能和她拉近距离的是有次梅青请客，都是她们幼儿园里的同事，来了七个人，而勤快懂事的儿子在往桌子上放筷子的时候，却摆了八双筷子。就是这么一件小事，饭后，梅青质问儿子说，今天来了几个客人？儿子说，七个。梅青说，那你为什么要在桌上摆八双筷子？儿子说，数错了。梅青还是不行，非要追问那多出的一双筷子是给谁摆的？是不是你爸叫你多摆一双筷子？还是你的同学要来？你都上初一了，难道连个简单的数字都记不住吗？连个个位数都数不清吗？这可是连幼儿园的小娃子都能分的清的，而你却没有分清，没有记住。嗯？你说一下你今天多摆一双筷子的理由，当时，你摆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出发点是啥？有啥动机？

一系列的问话把儿子问懵了，儿子嗫嚅着说，不就是多摆了一双筷子吗？就值得兴师动众？

梅青鼻子冷冷的哼着说，筷子？这是一双筷子的问题吗？这是做事的态度问题，责任心问题。俗话说，小着不补，大了尺五。等到把事情弄大了弄砸了再来纠正就迟了、来不及了。就像医生做手术，丢三落四的行吗？比如说，你拿了五把镊子，可是，手术后，你只收回了四把镊子，你能说这是小事吗？你不寻找那一把镊子到哪里去了吗？或许就在病人的肚子里呢！

儿子说，至于吗？这是哪跟哪呀？儿子还想辩解，被李东用眼神制止了。儿子无奈的笑笑，因为生活中这样的事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儿子悄悄地对李东说，爸，你娶了个追求完美的女人，那就是我妈。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说，我妈这个人呀，洒向人间都是恨。怎么对咱们两个人，是仇恨满胸膛，怒火高万丈啊！

他听后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你理解，咱们父子是知音。儿子说，这可不是伯牙与钟子期呀，这个知音屁用不顶。

现在，给儿子打了款，坐在公交车上利用这点空隙时间李东给儿子发了“款已汇”三个字。信息刚发完，就收到了岳母打来的电话，岳母让他和梅青下午到他们家里去吃饭，说是电话打给梅青，梅青没有接。李东说，到时间再说吧。岳母一听嚷着说，什么到时间再说？难道做一桌子饭菜让我和你爸两个老人吃？李东还想辩解，那边已经放了电话。

其实，岳母对李东那是比儿子还亲，隔三差五的有个好吃好喝的就给他们打电话，岳母知道梅青的脾气不好，每次在那里吃饭，岳母都要数落梅青几句，在数落的同时就顺便夸奖李东的脾气好、性格绵、说的多了，梅青就烦了、甚至连母亲的电话也懒的接了。事后，母亲追问，梅青总是借故说没有听到。

想起岳母，李东的眼睛就有些潮湿，心里也就有些无可名状的舒适和温馨，有的时候想起来甚至都吓他一跳。他是过早没有了母亲的人，所以，岳母的一句问候、一个嘱咐、一顿饭菜，都使他激动万分，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母爱中……

也许，就是由于岳母的这种慈祥和关爱，才维系了他和梅青名存实亡的婚姻吧！他觉得面对这样的母亲，他不应该离婚，甚至都不应该有那样的想法。可是，自己是和梅青过一辈子，又不是和岳母过一辈子？道理，都懂，他更懂。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情又是一回事情，他就是做不出来。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对儿子的呵护与责任。所以，最长的一次梅青四十天不理睬他，

他都一笑了之。他知道自己缺乏男人的阳刚、气派、甚至缺乏一般男人在家庭里对妻子和儿女那种蛮横、霸道。缺就缺吧，只要不缺真诚和善良、不缺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不缺责任和义务就行……

这样的想法，往往是给自己最好的安慰，阿Q似的安慰。

晚饭吃的很不愉快，八十岁的岳父母不时的给他往碗里夹菜，梅青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儿，饭吃的慢条斯理，一副爱吃不吃欲吃不吃的样子。岳母似乎看出了梅青的不愉快，说，又咋啦？梅青说，不咋？之后，眼睛就像飞镖一样的向他射了过来，携带着冷飕飕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看了梅青这样的眼神，岳母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你爸都老了，你哥嫂在外地工作，身边就是你和李东了，我们也是黄土掩到脖子上的人了，能接你们吃一顿饭是一顿饭，多见一面是一面啊……

岳母平平常常的两句话，竟然听的他眼眶都红了……是啊！人生，哪怕百年，也只是地球上一个匆匆的过客，何况，几个人达到了百年？因此，过好每时每刻，也就是佛说的当下，才是人生应该追求的境界啊！

可是，梅青却总是仇人似的不让他开心，不让他过好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理由在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更为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应该怎么样来处理和面对？真正是应了俗话说的为人想出千条计，自己遇事无主意了。

回到家，梅青还是不理他。

他说，你今天怎么啦？

“ ”

你怎么不说话呢？

“ ”

我倒是在啥地方把你惹了？

“ ”

你总不能老是这样的吧？

“ ”

不说话这算是咋回事呢？

“ ”

就是气话你也说呀！

“ ”

要么，他问，你喝不喝茶？

“ ”

喝，我去泡。“

“ “

梅青还是不理他，之后，一连好多天，梅青还是那样。甚至也不在家里吃饭了，每天就在幼儿园里与孩子们就餐，星期天和节假日，就砰地一声关上门，也不理睬他，就与同事们到农家乐去打牌娱乐，直到夜很深很深才回家。偶尔做一顿饭，自己先舀一碗到卧室里去吃，也不给他舀，也不喊他吃，但那饭菜却明显是做给两个人吃的。

那饭他吃的寡淡、吃的痛苦，心想，倒是何苦呢?自己这辈子算是窝囊透顶了，看得见的是为了岳父母、为了儿子、为了责任、义务？看不见的是为了真诚、为了善良，就牺牲了自己整整一生的家庭幸福啊？

为什么？难道果真像他们记者部同事说的那样，中国家庭的婚姻暴力不知在什么时间已经从农村悄然地转入城市了，不过，大多数家庭没有他们那么严重罢了，好多家庭的男人剩饭全吃、家务全干、工资全交，甚至没有零花钱了向朋友借都不向妻子开口。而这，已经构成了现代城市生活家庭的主流，不然，为什么揪出了那么多的贪官，其女人是造就贪官的土壤和温床呢？换句话说，他们进监狱，大多数是他们的妻子和情人把他们送进去的……

这些话听的他半信半疑，只是他常常犯迷糊，作为母亲的女人是那么的胸怀博大、无私，而作为妻子的女人却又是那么的自私和狭小，这两者之间是如何分离又是如何统一的呢？也许，像他这样家庭的女人在女人中是十万分之一，甚至是百万分之一；既不热爱子女，也不关爱丈夫；既不热爱生活，也不关心他人；既不去找情人，也不去找朋友。世界对她们来说，好像世界是世界，她们是她们。她们对自己的亲人，尤其是现代家庭那少的可怜的几个亲人，似乎永远是局外人，一个冷漠到了骨子里的局外人，或者有人称之为冷血动物吧！那么，照此推算，全世界该有多少这样的家庭和这样的女人啊？他们的夫妻间该有什么样的对话？该有什么样的家庭语言呢？是不是也像梅青那样，要么恶言恶语、穷追猛打、罗嗦的没完没了？要么沉默不语、冷面以对、无可诉说？

难道这就是二十一世纪整个中国城市的家庭语言吗？

作者简介：傅世存，男，中国陕西省安康市人，1977年考入陕西理工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电影文学剧本《天下法源》一部，发表了建国后安康市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殒落》，2024年长篇小说《鲤鱼山血泪》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创作短篇小说、散文若干，2023年3月作品《桂花溪记》被收入全国两会特刊献礼杂志《流芳中国》，同年7月在第八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暨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盛典中，荣获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作品《竖起脊梁立行 放开眼孔观书》被收入该年度会刊，被誉为一个中国式的马克·吐温，作者系安康市首位专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