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被过度诠释的那点儿事

◆王海蓝

父亲节前后，国内网传“村上春树公开承认父亲是侵华日军，因此拒绝生育，发誓一辈子不吃中国菜”。这种因果推论让不少人感到疑惑，大作家村上春树至于这样么？

村上春树的父亲确实曾三次被强征入伍，随军到过中国。关于这一点，村上春树是在2019年《文艺春秋》杂志上发表的随笔《弃猫——提起父亲，我想说的往事》（后来出版成书）有明确写到的。其实村上春树在早期的随笔或访谈中多次提过父亲，但没有这篇文章如此全面详细。七十岁的村上春树在文中透露了自己与父亲足有20年没见过面，至于原因，他只是说：“自从我年轻时结婚、开始工作后，和父亲的关系就完全疏远了。特别是在我成为职业作家之后，出现了很多麻烦，关系变得更加曲折，最后近乎绝缘。”

我们知道村上春树是一位反战的作家，他反对体制霸权，批判战争恶行。他还曾在2009年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说过：“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但不管怎样，村上春树没有生育以及不喜欢吃中国料理这两桩事，他从未说过跟父亲曾是侵华日军有关系。显然，网传的说法是对村上春树的过度诠释，甚至是肆意揣测。生育这种私人话题，村上春树本人都不曾触及过，外人更是无以定论。而对于不食中华料理这事，村上春树在其随笔中提及过多次，让我们一起看个究竟。

在这里要先提一下，村上春树在1994年游历过中国。中日毗邻，日本文人到中国来旅行是常见之事，但对于村上春树而言，“去中国完全是第一次”。因为他当时创作的长篇《奇鸟行状录》中写到了诺门罕战役，《马可・波罗》杂志社就邀约他去诺门罕旧址进行实地考察，他早就想去感受一番，于是促成了他的中国东北地区与蒙古边境一游。后来他将自己第一次的中国之行连缀成篇，题名为“诺门罕钢铁墓场”，并编入其纪行文集《边境 近境》之中。村上春树在那篇文章里，以日本近代以来遗留下来的先进国民心态，极尽讽刺与幽默之能事，用“瞠目结舌”、“难以捉摸”、“异乎寻常的噩梦”、“卡夫卡式的郁闷气氛”、“超现实主义恐惧”等词汇，写下了他在中国的宿泊停留和交通移动中的痛苦不堪。

村上春树在那次中国游历中，在饮食上也是苦不堪言，他把这点写入了另一篇随笔《这个夏天我在中国、蒙古旅行，在千仓旅行》之中，收载在随笔集《漩涡猫的找法》里。从文中可知，村上春树在大连吃了日本食物，在哈尔滨吃了比萨饼，在长春吃了俄罗斯风味红甜菜肉汤，在海拉尔往胃里塞了一顿类似西餐的东西，在蒙古边境小镇上煮了荞麦面，此外吃的就是粥、酸梅干和他自己带去的压缩饼干。难得的一次中国之行，他竟然一点儿没碰中华料理。

并非是中华料理本身不好，“舌尖上的中国”可谓美食的天堂，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就很迷恋中国菜，大文豪夏目漱石生了胃病还想吃中华料理。而村上春树在中国的饮食遭遇，只能怪他本人。他在上述《这个夏天我在中国、蒙古旅行，在千仓旅行》一文中，明确地写到：

“我是个极端的中华料理过敏分子。从小我就深受偏食倾向之苦，长大以后经过努力很多东西都能吃了——事实上也差不多吃了所有东西——而惟独中华料理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成……事情为什么这个样子呢？理由不得而知。我猜想大概是‘幼儿体验’那类玩意儿造成的，可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由此可见，从小就偏食的村上春树，至于为何吃不得中华料理，对于他自身都是一个很大的谜。而国内网传“村上春树公开承认父亲是侵华日军，因此拒绝生育，发誓一辈子不吃中国菜”，实在是荒唐的臆断，一厢情愿地把村上春树的立场拉到自己的一边。

如果寻找这种臆断的源头，大概要怪村上春树英文版最重要的译者、美国学者杰・鲁宾。他曾在其评论专著《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里，这样说：“他（村上春树）之所以很不喜欢中国菜，应该跟他对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暴行特别难以释怀有关，不过在交谈中他强调对他而言唯一的问题出在调味料上。” 显然国内网媒又进行了断章取义，只拿前半句说事，并加以演绎。

村上春树厌恶中华料理，唯一的问题出在调味料上。他在上述的随笔中谈到自己在日本千驮谷居住的时候，附近的主要街道并排有两家拉面馆，人人都说好吃，而村上春树每次从拉面馆经过都难以忍受直冲鼻孔的拉面味儿，他回家总要难受好半天。他说自己的中国料理过敏症极重，途经中华街一闻烧卖味儿都受不了，甚至不愿在横滨站下车。

村上春树声称自己出生以来一次也没吃过拉面什么的。他把对中国拉面的厌恶都写进了小说里。比如，在长篇《挪威的森林》中，初美跟渡边谈及自己所在大学的阔女孩午间在食堂吃二百五十日元的套餐时，渡边打岔说：“我那学校食堂的套餐，分A、B、C三等。A一百二十元，B一百元，C八十元。我偶然吃一次A，大家还没好眼色瞅我。C都吃不起的家伙，就只好吃六十元的中国汤面。” 

村上春树在其随笔中还提到，他的太太村上阳子曾试图改变他的这一偏食，几次变着花样给他做了从表面上看不出的“中华料理”，但每次没吃之前就被村上春树识破而拒食。前些年村上春树及其作品在中国非常有人气，当他被中方邀请去做演讲时，他甚至以不能吃中华料理为借口而加以拒绝。

这就是村上春树不食中华料理的真相。想真正了解一个作家，不要妄自揣度，不要过度诠释，一定要仔细阅读他的随笔和访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