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和写作成就了她 ——在思南读书会听吉井忍新书讲座

◆许树建

（一）

思南公馆的思南读书会要举办一场日籍华语作家吉井忍的编外特别讲座。原本并未重视的我，看了书友的一段话后引起了我的注意。书友说“很奇缘，我来日本前特意读了吉井忍的《东京八平米》，想不到现在我也在东京附近租了房子，隔三岔五去东京城晃悠。而这位在中国住了二十年、搬回东京写了《东京八平米》的作者，这个周六就要在思南读书会开讲座了。”

一个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的日本女子，在东京租一间八平米屋子住了七年，她是怎样一个人？好奇心让我从 “微信读书”上找来《东京八平米》，用了四个小时左右读完这本书，我想为这位日籍华语作家点赞，也勾起了我去参加思南读书会为她举办的新书《格外的生活》特别讲座的愿望。

（二）

改革开放后，中国人压抑的情绪被释放，理想被放大，价值观念也从温饱过渡到出国、买房、买车、有存款等标配。这些价值观无形中也绑架了婚姻和家庭，似乎只有达到了这些标准，才称得上人生成功。而这位年近五十的日籍华语作家吉井忍女士，完全相反。她没车、没房、没存款、没孩子、离异。单身在东京租了一个没有冰箱和洗浴的八平米房子居住。这就是这本《东京八平米》的背景。

她的文字很流畅，内容也细致入微。如何在东京租房，中介如何陪她看房、如何去东京“钱汤”泡澡，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谈话，分类严格的日本如何倒垃圾等等。内容似乎都是鸡毛蒜皮，可我的思绪却随作者的文字一起游弋在了东京的白天和夜间，大街与小巷。

吉井忍像扒开了层层的洋葱一样，让我了解了平凡人琐碎故事中的一些生活真实。她写了一家挂着“八点打烊”的“喫茶店”，以为是晚八点，却答说是早晨四点开店，早晨八点打烊。她因好奇第二天早六点去了一看，果然屋里亮着灯光，还有客人。当她点了一杯咖啡时，老板还热心地问她要不要来一个免费赠送的热羊角面包。类似这样的故事接二连三，让我禁不住一口气读完！

八点打烊店的老板

因为她住的“东京八平米”没有洗澡设备，她只好四处找能洗澡的“钱汤”，于是才更多地展示了东京仅存的几处澡堂的现状及人情世故。又因她不开车，错过“终电”时只好去住胶囊旅馆，或去看通宵电影，甚至是晚上提供椅子睡觉的咖啡吧。很多故事和人，正是因为她这种没有车没有房的生活才邂逅的。

“八点打烊”的喫茶店老板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吉井忍与他熟了后才知道，原来店是为了建筑工地的打工仔开的，每天早晨他们要集合乘班车去工地，出发前便来这里喝一杯聊聊天。有一位熟客一周多没来店，老板正惦记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原来是得了癌症将不久人世，想再喝一杯老板做的冰咖啡。于是老板问了医院地址，八点打烊后，在保温瓶里装上六杯冰咖啡特意送去。工友开心无比，和老板聊着喝了咖啡，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读着这样的故事，能真切感受到吉井忍从生活底层为读者发掘的真情的浪花。

书的最后讲到她从小学古筝与“三味线”一节，道出了她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美好应是她从小就领悟的真本领，尽管年近五十，也一路坎坷，在中国经历了结婚又离婚的二十年，现在只居住在“东京八平米”，可是她一丝都没有泄气，一点儿也没有躺平，依然追求着美好！能够再次回到中国，在上海的思南读书会展现新书《格外的活法》，正体现了她生活底蕴之所在。我期待晚上见到她本人！

（三）

上海思南读书会吉井忍新书《格外的活法》活动现场

上海的春天少有刮大风又寒冷的天气。可这天夜晚的思南读书会却灯火通明坐满了人。吉井忍的文学讲座在这里举行。据对谈者沈宇说，明后天在“多抓鱼”还有一场，报名者多达300人，可是场地只能容30多位。可见其热度不小。

吉井忍女士并不漂亮，戴着一副普通眼镜，短发，老式电子手表。但笑起来很天真，没有一丝年近半百的状态。有位读者好奇《东京八平米》的后续故事，虽然提得很委婉，但却直抵吉井忍的现状。她一如之前的诚实，回答说：“我还是住在那里（东京八平米），回想已经从2018年开始住了7年，确实有些想换一个有冰箱、有洗浴的房子，也看了几处，但都不太满意，不是通风不好就是有噪音，或者地段离地铁比较远。在没有找到合适房子之前，我还会继续住下去，一两年内大概不会搬吧！再说，我最近在中国活动很多，东京那房子也常常空关，租好一点的房子是不是也不合算吧？”

华语作家吉井忍在现场

如此坦然，又如此现实。这位读者又提了第二个问题：“中国人都想有一套自己的住房，作为日本人，你最终也会买一处吗？”她幽默地回答说：“前些天从网上看到，随着日本出生率下降，东京房子空置率提高，也许再过些年，空房子多了，说不定政府会分给我一套，那我何必去买呢？”

无房、无车、无“家”、无孩子，又怎样呢？她还是那么坚定从容，令人心生敬佩。我抬头看到了她新书的名字――《格外的活法》。这本书中她写了十篇文章，讲了十二位不同的人物故事。她坦诚讲到，写他们就是与他们的活法有共鸣。她一再强调自己不习惯主流社会的那种在一个地方“朝九晚五”的生活状态。书名中的“格外”，既有特别的意思，也有日语中“规格外”的含义。她举例说，在日本瓜果蔬菜若不符合规格，就进不了普通超市，只能分出来在其他场所便宜零售。尽管这些“规格外”蔬菜水果质量没问题，却只因外表不符规格，价格就变得便宜。她称，书中撰写的十二位人物就是类似这种“规格外”却有着值得称赞的内心的人。

我豁然开朗，立即在“淘宝网”上下了单。相对于现场买书签名需要79.5元的价格，我也尝试了一把“格外”的淘宝价。

有读者问，“你难道没有那种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吗？是什么让你坚持到今天？”好问题！她的回答依旧诚实：“当然有，发生时我就找人聊天，或者看书、写文章，慢慢就平静下来。”她又补充道，“当你烦恼时去写作，其实是在输出你的想法。”至于为什么坚持到现在？她坦诚而言，“这是我最后谋生的手段呀！年轻时我做过编辑、老师、翻译、打工，但现在我只剩下写作，我没有退路的呀！”

另一位读者问了一个很深的问题：“我读了你在中国出版的所有书籍，从《东京本屋》《东京八平米》《四季便当》系列一直到最近的《格外的活法》，我觉得您的写作从自身的生活慢慢延伸到周边的人，甚至涉及到冲绳那么远的人，我想问，您的下一本或者今后叙述的内容会不会趋向更宏大。”吉井忍想了一下，简单地回复说：“我想不会吧！”我也认同她的回答，毕竟她是认可“格外”的。

（四）

对谈者沈宇曾介绍她来思南参加过诗歌朗读会，可惜那次我没有参加。吉井忍说那晚她朗读了一首叫做《山的远方》的很短的小诗，大家以为是日本人写的，其实不是，是一位德国人写的，但是在日本家喻户晓。她想了一下，就读出来了：

我听说山的远方，

有一个东西叫做幸福。

所以我穿越山海，

去寻找幸福这个东西。

但是找不到，我哭着回来的时候，

有人告诉我说，

幸福就在山的更远的地方。

她说，“其实幸福就在身边，因为地球是圆的，山的再远方再远方，兜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地点。这似乎很符合日本人的心态与价值观。”我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明白的是吉井忍已经坚信幸福就在自己的身旁，不明白是为什么说这体现了日本人的价值观？

我也一直在思索，假如吉井忍女士不善于写作，她的活法是否会显得暗淡，会不会没有前途？她从婚姻退出，从生活了二十年、已经习惯了的中国退出，回到了拮据的“东京八平米”，她会不会抑郁？父母会不会担心？但是，她有唯一的武器——写作，是写作救了她，也成全了她。讲座中她提到书中的十二位人物生活都很“格外”，都有无数难题，可是他们似乎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即使再困难，也能坚持自己的唯一爱好，爱好既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也成就了他们“格外”的活法。吉井忍的笔下，东京市中心有一个一直盖了20年的奇怪的人工建筑；还有一个东京人跑到冲绳那霸只为开一个五平方米书店；再有一个人物，当写他的这本书出版时，他本人却又被关进了监狱……吉井忍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些“格外”，因为在“格外”这个尺度上她的内心有共鸣。

读了吉井忍，我觉得自己也能心平气和地看待社会上普通人的生活了，学会不仰视成功者，更不能鄙视“格外”者。她的书让我认识到，在一个纷繁复杂、变化多端的社会中，人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呢？“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写出不同类型的活法，恰恰展现了社会的真实，也让这面镜子更诚实地反映出人活一辈子的多样性。

据沈宇介绍，这本书出版后，吉井忍已经先后在北京、沈阳、哈尔滨、广州、厦门等地做过多次讲座。但我丝毫没有看出她的疲惫，也没有看到她的得意。对于沈宇的每一个话题，对于读者的每个提问，吉井忍女士都没有草率回答了事，而是认真地想一下再做回答。这种平等耐心的姿态，印证了她能够与她各类采访人物共处。她说，“我就是在听啊！”是啊，任何人都会愿意把自己最私密的话说给一个肯真心聆听的人。

夜已经深了，年轻的读者们依旧没有散去，也许正是从她的言行中打消了“躺平”的意念。承认“格外的活法”，正是正视了人类活法的多样性，难道世界只应是成功者的天下吗？

归后我有三点启示。一是中国的作家真应该学习吉井忍那样将眼睛向下看，多写出城市生活中“格外”的人群，因为这既可以鼓舞他们自身，也可以扩大读者的视野。二是一定要有所爱好！这爱好的萌生与磨练最好从小积累，因为成人后当一个人承受了生活重担后，很难有时间和财力去经营它。而往往是这爱好，有可能成为“格外”生活中的武器。三是“格外”在人的一生中很可能会随时转换的。吉井忍她本人非常认可自己就是一个“格外”，但由于她爱好的写作，使她能再次走进了“格内”，这本书就是“格内”有代表性的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的。反之也有人，前半生因家庭背景等理由身处主流，当官发财、得心应手，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身体或政局等各种想不到的原因，突然被边缘到了规“格外”。我父亲就是一夜间成了右派，只能被迫开始一种“格外的活法”。因此，人需要懂得，“格外的活法”并不只是目前身处“格外”人的事，而是每个人都应了解的事，这也是我迫切想读这本书的原因。

望着读者请吉井忍签名而排成的长队，我心中默默地想，是生活和写作这个爱好，成就了吉井忍！ （作者系上海市退休公务员，思南读书会首届荣誉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