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說再見 ■作者：楊秋生（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444期

【作者 楊秋生】高師大國研所畢業，曾任教於大學，為海外華文女作協創會會員，曾任北加州作協會長，現任西北華文筆會顧問。出版有童書、散文及小說。小說《摺紙鶴的女孩》曾改編為電影，《致女作家的十封信》列於全國巡迴文藝營書單，《22號公車》獲文苑文學獎、《夢醒情更深》及《個愛喝咖啡的女人》獲海外華文著述獎。散文《心中有愛》、《相思也好》獲海外華文著述獎及首獎。論文［試論融融《茉莉花酒吧》創作技巧與魅力］獲華文論文著述獎，譯書《神的名字》，列為大學宗教系參考書目。文章令跨及烹飪與園藝，國畫曾經數次獲得大型獎項。

他上班的地方在舊金山最精華的SOMA（South of Market）區，每天早上離開家，搭加州火車到密爾比瑞站轉搭捷運，到跑華街下車，徒步幾分鐘就可以走到公司。

回家的時候，在跑華街要等搭捷運的人非常多。一步出玻璃帷幕大樓辦公室，街上、捷運車站湧現的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但他每次一上捷運，就覺得自己跨入了另一個世界。車廂裡永遠擠滿了各行各業的人。他夾在三教九流人群裡，捷運轟隆轟隆嘈雜的聲音，往往讓他的疲倦感席捲而來。

下捷運要過天橋才能搭上南下加州火車，時間不多，但足夠。有的時候捷運會延誤時間，在接駁加州火車的時候，就會產生時間的壓力。每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會不自覺地拼命跑。為了趕上火車，他總是匆忙越過人群，幾乎不會注意在同個時段有人正好相反，必須下火車，越過天橋到捷運站搭車北上。

那天，就在他走到天橋中間的時候，一位赫本頭的女性迎面向他走來。

他確定他沒見過她，可是，為什麼她對他卻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站在那兒看她，看她緩緩從他身旁擦身而過，他相信在那一瞬間，他看到她的眼角有淚水。

她是誰？他很想知道她是誰。這一次錯過，他還會再見到她嗎？

女子的身影遠去了，他呆佇那兒，錯過了班車。

他想，反正錯過火車了，要不要轉身跟在她身後，看她往哪兒去？

不，他不能，這樣像個跟蹤狂。

 

他只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霧氣重重，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人緊緊抱著他，涼涼的臉貼著他的耳際溫柔地說：「醒醒、醒醒，你不能睡、不能睡，撐著點⋯⋯」

他想說話，卻一個字也無力吐出來。

當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像哭又像笑的臉。

「伊森，你醒啦？」眼前的女士扭曲的臉透露著慈愛，雙手握著他的手。

「伊森？妳是在叫我嗎？我的名字叫伊森嗎？」他抽回手來，問：「妳是誰？」

那女士忍不住哭起來，「我是媽媽呀！」

這一哭不可收拾，驚動了護士。

護士見他醒來，又驚動了醫生。

他這才知道兩天前他坐的森林火車為了要避一個企圖穿越軌道的冒失鬼，整條火車翻下山谷。醫生說他被救送上救護車，送到醫院當時是昏迷的。經過全身檢查除了左肩脫臼、有兩根肋骨輕微斷裂，身上到處瘀青，沒有內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肩關節雖然脫位，但神經或組織都沒有受到損傷，我們已經用閉合復位術為你處理好了，你的肩關節應該在幾個禮拜內會好轉。」

「醫生，」床邊這位女士焦急地對醫生說：「他好像失憶了，他竟然認不出我來。」

「哦？是有可能。妳放心，我們會替他檢查並做評估。」

「他有機會恢復記憶吧？」

「失憶有兩種情況，短暫性或徹底全面性的失憶。他被送進來時我們做了CT及MRI 檢查，他沒有腦震盪、沒有顱內出血，也沒有腦挫傷，失憶很可能是因為當時受到極大的驚嚇，算是一種『心因性失憶』。這種失憶通常發生在承受龐大的心理壓力或是心靈創傷時，本能的將這段記憶從事件中的意識裡抽離出來造成的結果。若他持續失憶，排除病史因素，我們會再為他做神經系統檢查及相關能力評估。」

「他會痊癒嗎？」

「很多車禍受傷的人，在短時間內都能很快恢復記憶，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人。」

聽著他們講話，他覺得很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像周遊在半夢半醒之間。

夢裡頭是在小時候住過的家，有爸爸、媽媽和妹妹，壁爐燒著火，媽媽的臉，妹妹的笑聲⋯⋯睡睡醒醒，他慢慢想起來媽媽的臉。

他睜開雙眼，媽媽坐在床邊打瞌睡，他的眼角濕了，輕輕地拉著媽媽的手。

媽媽醒了。

「媽，」他說：「我是伊森，對不起，讓妳操心了。」

「太好了，兒子！我還真怕你想不起我來。」

「我大概都記起來了，但是都是比較久遠的事情。火車翻下山谷的意外前後，我還是完全沒印象。」

「沒事就好，想不想得起來都不重要。」

「爸爸呢？還有妹妹呢？」

「你爸爸這會兒還在日本，要下禮拜才回來。你妹妹前年畢業就到英國去了，你不記得？」

他搖搖頭。

「沒關係，慢慢來。醫生說身體若沒什麼大礙，明天可以出院。剩下的檢查再做安排，只須到指定的醫生診所做檢查就好。公司我幫你先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情況好可以消假，情況複雜再多請幾天。」

他喜歡旅行，但沒想到只是去坐個森林火車，也會發生這麼嚴重的車禍。森林火車他坐過兩次，照理沒有理由再坐，除非是要帶誰去，不知同行的人是誰？是不是安好？他問媽媽：「這次坐森林火車，我是和誰一起去的？」

「是你一個人出的門，」媽媽說：「你說你這次想要一個人單獨坐坐看。」

「是嗎？」他像是在問自己，一個人去旅行？尤其是去坐他已經坐過兩次的火車？這太不像他了。

「是的，是的。沒錯、沒錯。」媽媽斬釘截鐵的口氣讓他充滿懷疑，但他的確想不出來和誰一起結伴出遊。

「媽媽先回去收拾房間，你再睡一下。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他又昏昏沈沈睡著，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的感覺回來了。有人在輕撫他的面頰，在他耳際輕柔地喚著他別睡著。他覺得這個充滿關懷與溫情的聲音很熟悉，很想睜開眼睛看清楚是誰，但霧氣瀰漫，怎也不看清楚緊緊抱著他，溫柔地讓他醒醒不要睡著的人是誰。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什麼也看不清。

醒來後萬籟俱寂，燈光微弱，想來該是入夜了。

夢境很清晰，清晰得讓他認為那是火車事故真實發生的事情。

那麼，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這是他親眼所見？還是他的幻想？或是夢境？無論是哪一種，最終都已成為他的記憶，如此真實。他想，他必須弄清楚。

 

第二天媽媽來接他出院，他原本想問媽媽知道多少關於火車翻車的細節。但一看就知道媽媽一晚沒睡好，滿臉倦容，加上辦理出院手續繁瑣勞心，他決定回到家再說。

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再熟悉不過了。可是，為什麼卻有著相當的距離感？

是因為他大學就離家了嗎？大學畢業後他仍住在外頭。沒多久新冠肺炎蔓延開來，他不記得他是繼續住在外頭，還是搬回家住了？他完全想不起來。每想釐清事情，思緒卻益發混亂，模糊混沌，身心俱疲。

他躺到床上，疲倦感襲來，同樣的夢境再次出現⋯⋯

他醒來時已是下午了，媽媽不在家。

他知道記憶斷片了，但是他究竟跳過多少記憶？他想，或許他能在手機裡的相簿裡找到答案。

他是一個喜歡拍照的人，在按下手機的按鍵時，就已經將生活記錄了下來。他也會拍一些風景，譬如說還不願意離去滿地銀白的冬雪、拖著長長尾巴掃過天際留下豔麗晚霞不願意下山的太陽，或甚至只是一張陌生寫滿滄桑的臉。當然更不乏朋友或同事聚餐、家人團聚的照片。

他急忙打開手機相簿，裡頭不乏家人合照、同事聚會這類的照片。兩年以前的公司和同事，看看照片就想起來了。但大約從兩年前的公司團體照上看來，他應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和之前的團體照比照，有少掉幾位，也多出幾位來。對於這些新面孔，他完全認不出來。

相簿裡也不乏旅行照片，但只要是這兩年的，他都沒有任何記憶。照片上往往只有他一個人，而且數量不多，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難道他這兩年真的愛上一個人的旅行？太不可思議了。

他老覺得整個事件透漏著不尋常的氛圍。

他看著看著，隱隱約約想起之前他用的是剛換沒多久的iPhone 13，而他現在手上握的是iPhone 16，以他每兩年換一次手機來看，他現在應該用的是iPhone 15，為什麼還沒到兩年就換成iPhone 16？

他好奇地查了一下手機換新機時間，竟然是昨天！

這怎麼回事？是媽媽幫他換的手機嗎？為什麼？是火車翻車時造成手機損毀？媽媽因此幫他買新手機？

他還小的時候因為雙親都上班，媽媽很早就幫他買了手機，家裡所有手機的設定都是媽媽處理的。媽媽是個做事很仔細的人，家裡所有的人買了電器、電腦，開了銀行帳號，都會上電腦某一個文檔去登記。誰若添加或更換新資訊、密碼，都自動即時更新資訊。也就是說誰若想去「偷窺」其他人的帳號、密碼其實都是可以的，但他們家各自尊重對方，從來沒有人去做這件事。

他不由懷疑媽媽在為他換新手機讓iCloud 儲存的照片同步存入新手機時，是不是過目了這些照片？

他打開 Twitter、Instagram，看不出什麼差別，但臉書，感覺這兩年寫的好像就是少那麼一點。

是少了什麼呢？他只要這麼想，就覺得心裡好像缺了一個口，變得空空洞洞的很不舒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股倦意襲來，他躺回床上休息，視線落在牆上掛著的一幅畫。他對這幅畫也沒印象，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在哪兒買的？但倒覺得畫很漂亮。細細欣賞，他發現這幅畫十分立體，一輛火車從遠處疾駛而來，轉彎再駛向森林深處。他越看越覺得森林非常深邃，感覺火車駛向的是一個深邃中帶著朦朧與神秘不可測的幽深地方。

他看著看著，彷彿聽到火車靠站的聲音，整張床搖晃起來，連地板也都震動起來。他正懊惱自己怎麼想像力那麼豐富的時候，他赫然發現，他正坐在一輛火車上！

火車以極平穩的狀態行駛，感覺不出速度來，但窗外的樹林卻是飛快地倒退，連樹形都看不出來。之後，火車駛入雲霧之中，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樂音縈繞於耳，他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他醒來的時候還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不確定是幾點？也不很清楚是在什麼地方。只覺得好像哪兒不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天還沒完全亮，陽光微弱地透過窗簾灑了進來，映在牆壁上。

他知道了，是太安靜了。他的家離加州火車行駛的軌道不到三哩路，清晨起來聽到火車行駛的聲音，或者火車喇叭聲是很平常的事。

而此處靜謐安詳，一種久違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來，之前他正躺在床上欣賞畫，莫名其妙地上了火車。

他猛然驚醒，左手肘似乎碰到什麼東西。他往左定睛一看，嚇得幾乎跳起來——他竟然睡的是一張雙人床！很明顯是床邊應該有另一個人，只是先他起床而已。

是夢嗎？一個充滿了謎團，帶著不安又溫暖的夢。

他聽到輕盈地，怕吵醒他的腳步聲靠近了門口。一張精巧的臉和八隻手指頭出現在門邊上。

天哪，怎麼會是她？那個曾經與他在天橋交錯而過的女子。

這怎麼回事？

「親愛的，怎麼啦？」那女人說，

「妳、妳是誰？」他期期艾艾地問。

「喔，我是琪琪呀。嚇到你了嗎？」

琪琪？他搖搖頭，沒有印象。

女子露出極度失望又焦慮的眼神。

他閉上眼睛，腦袋裡頭冒出無數的影像，他試圖從或清晰或模糊的記憶中理出一個頭緒。

隨即一股咖啡香味傳來。

這是記憶中的味道，朦朧不清的記憶中隱隱約約有個「她」的身影，雖然形象模糊，但他捕捉到了一個「她」——他應該曾經有個「她」，這氣味是只屬於他與「她」的秘密味道，可是，為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

他睜開眼，那個模糊存在的「她」如果不是夢境，會是琪琪嗎？

為什麼他手機的相本裡並不存在這麼一個「她」？

「有什麼事我們待會再說吧，先吃早餐，來，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特色早餐。」

琪琪住的是一個房間的標準公寓，他很自然就找到浴室。他驚訝地發現，浴室裡的盥洗用具，明顯的有兩份，他一看就認出來其中一份和他家裡的是一模一樣的。

這怎麼回事呢？

「好了嗎？」琪琪在門口探頭問他。

他才跨進餐廳就聞到香味。

桌上兩份餐點，一份是搭配鮭魚、朝鮮薊心和紅椒的馬鈴薯餅，另加兩個雞蛋和一片   他最喜歡的藍莓蛋糕。而另一份是帶點微辣又放滿青椒、磨菇、番茄的墨西哥炒蛋，以及焗烤得酥酥的吐司。

想都不用想，他自然坐在鮭魚馬鈴薯餅這頭——那是一家以早餐為號召的知名老店Hobee's 餐廳裡的特色菜，他最愛的一道早餐。

琪琪怎麼會知道他的習慣？

他驚異地抬起頭來看她。

琪琪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角的淚水幾乎要溢出來。

他呆呆地望着她，天哪，她真美，比他之前在天橋上交錯的那一瞬間看到的她更美。

「吃吧，我複製了你最喜歡的早餐。」琪琪說。

他吃下鮭魚的第一口，那熟悉的美味衝向腦門，餐盤上浮現出一個重疊影像，一雙手在切割蛋，半凝固的蛋黃從割裂處流淌出來，他試著隨著浮出的影像從盤中非常非常緩慢地往前移，深怕移得太快影像就消失了。

他看到的先是另一個餐盤，正是琪琪現在吃的墨西哥蔬菜炒蛋和酥脆吐司，然後是一件和琪琪今天穿的一模一樣有著排扣的蘋果綠喀什米爾薄毛衣，然後是一條心型項鍊，那顆嵌滿碎鑽的心安穩地躺在鎖骨中間微凹處，「性感極了！」他忽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

他被自己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琪琪。

「你想起來了嗎？當時我們在Hobee's 吃早餐，你送我一條心形項鍊，你為我掛上去之後，帶著讚歎又得意洋洋的口氣說：「性感極了！」

他相信，但很懊惱思緒就此打住，還是沒看到「她」的臉。

他看著琪琪，試探性地問她：「那條項鍊呢？妳今天為什麼沒戴？」

琪琪忽然淚流滿面，後來竟至泣不成聲的地步。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雖然記憶像湖面波光粼粼閃爍的碎金，兜不出一輪明月，但他似乎知道那輪明月正照映著這一片湖光，還有他的心。

這絕不是虛幻的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這四個字像一陣雷劈頭打到他的腦袋。海市蜃樓，平行時空，是的，他自來對浩渺的神秘宇宙充滿好奇，但周遭總找不到志趣相投的人，直到⋯⋯是的，直到有一天，他好像「遇到」一個和他志趣頗爲相投的人。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像跳出來，他似乎曾與一個人在討論海市蜃樓與平行時空。

他的心像受到巨大的衝擊，他想，其實那已不是單純的記憶，而應該是曾經擁有過的真實生活，在他生命中曾經刻下的軌跡。他決定一定要尋回失去的記憶，他必須把失去的過去找回來。

那個人，會是琪琪嗎？

他問琪琪：「你對海市蜃樓有什麼看法？」

「科學家認為海市蜃樓其實是斯內爾定律，也就是所謂的折射定律造成的，地球上的物體所反射的光，經過大氣折射後形成一種虛像。」琪琪說。

「是的，原理是如此。按理海市蜃樓所產生的海市或蜃景，在地球的某個地方一定能夠找到實景。但的確也是有一些是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找不到的原型。雖然科學家認為，這可能是光在折射或者反射的過程當中出現了偏差，但我對這種尚未經過證明的偏差現象一直存疑，會不會是另一個平行宇宙呢？這些找不到實景的景象，是不是有可能來自平行空間？因為光的折射打破了空間壁壘，也突破了時間的限制。」

「我也是這麼認為，」琪琪說：「也許那正是兩個空間交錯時顯現的景象。」

「按照量子力學的說法來解釋，就是兩個宇宙出現了疊加態。」

「因為時空重疊在一起，所以我們同時看到兩個不同的世界。照理我們也可以找到穿越宇宙時空的秘密通道，到達另一個平行宇宙。」

「時空重疊在一起的時間是很短暫的，難怪海市蜃樓總是出現得那麼短。」

說著說著，他彷彿看到他自己正在揮舉著雙手高談闊論，而對面竟然是琪琪，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眼裡盡是熱烈的情緒，喔，不，應該說是強烈的情感。

他的身體一震，他和琪琪是認識的，而且可能想當熟稔。

 

吃完早餐，琪琪為他再做一杯手工咖啡時，他信步走到客廳，在壁爐上方看到和他房間一模一樣的畫，他一驚，琪琪怎麼也會有一幅這樣的畫？

他站在那兒，看著看著，忽然聽到遠遠有火車駛近的聲音，屋子開始輕微震動。

「不要看、不要看，」這時琪琪忽然拉著他的手，拼命地往後拉，大聲叫著「回來、回來！」

    火車聲忽地消失了，他回過神來，看到琪琪蒼白的一張臉，汗珠從她的額頭冒出來，淚水更是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路滴落，悽楚動人。

他的心突然又緊又痛，忍不住將她摟在懷裡。

「不能看啊，」琪琪輕撫他的面頰溫柔地說。

他忽然想起來他昏迷的時候，有一個人輕撫他的面頰，在他耳際輕柔地喚他別睡著、別睡著。

他推開琪琪，盯著她看，是琪琪，他相信是琪琪！

原來那不是夢，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他確信那時琪琪是為了讓他保持意識清醒延續生命而做的努力。那麼，琪琪也是坐那一班翻下山谷的火車嗎？

原來琪琪好好地活著，他鬆了一口氣。

而琪琪卻是滿臉淚痕，哀傷地看著他。

他想起來了，他和琪琪是兩年前在沙加緬度的火車博物館裡認識的，兩人對懷舊的歷史文物十分著迷，也喜歡介於科學與科幻之間的神秘國度，在交往半年後兩人便陷入熱戀。

他們共同度過無數美好的時光，心型項鍊是他送給琪琪的定情禮物，後來琪琪回贈這幅畫。

他們曾經一起去過森林裡坐火車，不同的路線，繞著森林裡欣賞不同的風景。琪琪特別喜歡火車轉彎時兩排都是紅木的樹林裡的這一段風景，後來在森林裡的禮品店看到這幅畫就買了下來送給他。

過去的記憶像老舊電影的膠卷，在戲院後頭上方極其微弱的光線有著煙霧繚繞的放映區裡，一片一片緩慢地移動著。

琪琪是他的摯愛。

他激動地將琪琪擁入懷中，不願再放掉。

「伊森？」他感覺琪琪的身體輕顫。

她輕輕推開他，「我有話要和你說。」

琪琪將畫取下，畫後面竟然是一個隱藏的壁龕，裡頭供著一個像花瓶的骨灰罐，一條心型項鍊掛在上頭。

他的臉霎那間轉為蒼白，心都灰了。他頭暈得很厲害，幾乎要昏過去——那是他的骨灰嗎？

從醫院醒來後好像發生很多事，他始終處在極度糊塗的狀態，始終都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實的，那些個事才是夢境。這應該是在做夢吧？

「那是我嗎？」伊森問：「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地和妳在一起嗎？」

琪琪早已淚流滿臉，定定地看著他說：「我們以前討論過，有些科學家和科幻小說或電影對平行時空的詮釋相同，在現實中的缺憾，總能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中獲得幸福和圓滿。但更多的科學家的科學理論打破了我們都以為兩個平行時空是並行的迷思，他們認為對於所有宇宙構成的整體系統而言，人生的每一次選擇是本宇宙對人生軌跡的選擇，是置換了處於量子糾纏態中的平行宇宙，互換了自己的人生軌跡而已，也就是說我們每改變一次決定，都是通過偷換平行宇宙裡處於量子糾纏態中的另一個自己的人生軌跡，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有無數的選擇種可能性，但其實只能在一個平行宇宙中，而並不是形體與及人生都能同時在不同的宇宙生存並行——這其實是很殘酷的。」

「可是，現在我和我的骨灰不是同時出現在這個宇宙嗎？」

「我們穿越時是可以選擇不同時間，但是每次穿越到平行時空，只有短短24個小時的時間可以重疊。也就是說，24小時之後要不就留在這個時空，要不就需在24個小時內回到原處。」

「那我現在是穿越到現在這個平行宇宙來？而在這個平行時空中，真正的我已經死掉了？」

「是的，如果不是穿越，否則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有另一個我在另一個平行宇宙生活。在這個宇宙我們是戀人，在一次乘坐森林火車時發生火車翻車事件，你為了護著我，內臟嚴重出血而死，我們甚至沒有機會說再見。」琪琪紅著眼睛說：「我不甘心，就穿越過去，想要尋找在另一個宇宙生活的你。」

「所以我們在天橋相遇不是偶然。」

「其實我很早就坐過森林火車，那時在禮品店看到火車這幅畫，因為喜歡就買了回來掛在牆上。有一天我對著那幅畫看著看著，頭就暈起來，感覺上好像聽到火車轟轟隆隆從遠處來的聲音，之後就發現我坐在火車上。最後火車停在那座森林裡，我離開森林後到舊金山，在要過天橋的時候看到你跑著去趕火車。你能感受當時我的那股悸動嗎？茫茫人海中，我看到了我的摯愛！可是，我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與你相遇。我猜想你很可能在高科技公司上班，於是我總在不同的時段坐火車，在密爾布瑞轉站中心改搭捷運，期望能與你相遇。」說著，琪琪的臉紅了起來，「記得嗎？我們曾在天橋擦肩而過。」

他當然記得，那天為了要不要跟著她而錯過火車。

「於是，我決定留下來，在這個時空與你結緣。」

「然後我們就認識了？不對，這有時間的差距。」

「雖說每次穿越只有24小時的重疊時間，但我們可以選擇穿越到較早的時候，甚至選擇這個宇宙生活。」

「所以你可以穿越到兩年前？」伊森說：「那我也可以穿越到這裡更早的時候。」

「即使你回到更早的時候，最終還是要在那天面臨生離死別——我們改變不了最終的殘酷命運。」

「那妳隨我一起穿越到我們相遇的宇宙。」

「這就是我穿越回來找你的原因，我以為我可以改變命運，到關鍵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結果也是一樣的，我們只能相處到其中一個生命結束的時候。」

「生命結束？為什麼？」

「火車還是會翻下山谷。」

「可是我沒事呀。」

琪琪低頭不語，再度潸然淚下來不及說再見

他上班的地方在舊金山最精華的SOMA（South of Market）區，每天幾乎都是固定的時間上班，同樣的時間下班。他每天早上最晚7:50 就必須離開家，開車到兩哩半之外的火車站等火車。這個站是一個非常小的站，一天只有幾個班次會停靠，搭車的人也不多。搭上加州火車到密爾比瑞站轉換成捷運，到達跑華街後下車，徒步幾分鐘就可以走到公司。

他的公司的產品就像IPhone 的 APP Store裡頭的產品一樣，是架在 Open AI上的，由自己創造、上架客製化的 GPT AI 服務，學問不是那麼深。他手上同時掌握著兩個產品，中午公司供應午餐，通勤也方便，他總能輕鬆漫步，保持上班的好心情。

但是回程就不一樣了，回家的時候，在跑華街要等待搭捷運的人非常多。在這站等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在舊金山SOMA區一帶上班，等著坐捷運回家的人。SOMA區是舊金山灣區科技創新的心臟地帶，多少創業者來到這裡追尋夢想。一步出玻璃帷幕大樓辦公室，街上、捷運車站湧現的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再加上一些金融公司的秀人才。寬寬的月台兩側是每隔幾分鐘就一班開往不同目的地的捷運。他總愛站在離軌道有點距離的地方，同時環顧兩邊人來人往的人潮，欣賞這些精英們的穿著打扮，這些帶著柔軟氣質靠近中性的男性怎麼穿都能顯出貴氣，女性們往往喜歡一身黑的套裝，或率性多層次打扮，他看著賞心悅目，讓一天緊湊的工作壓力慢慢釋放出去。

但他每次一上捷運，就覺得自己跨入了另一個世界。

一起上捷運的精英們不過幾秒就分散在一群彷彿來自各個不同世界的人群裡。車廂裡永遠擠滿了走路微微顫顫的老人、提著菜籃的大媽，也有看起來像護士，或者完全看不出是做何行業者，也有一看就是無所事事混著過日子的人。他夾在三教九流人群裡，捷運轟隆轟隆嘈雜的聲音，往往讓他的疲倦感席捲而來。

下捷運要過天橋才能搭上南下加州火車，時間不多，但足夠。有的時候捷運會延誤時間，在接駁加州火車的時候，就會產生時間的壓力。每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會不自覺地拼命跑。為了趕上火車，他總是匆忙越過人群，幾乎不會注意在同個時段有人正好相反，必須下火車，越過天橋到捷運站搭車北上。後來他才發現在下班尖峰時刻，即使捷運耽誤三五分鐘，加州火車多半會稍微等這一班到站，待轉站的人跨過天橋上了火車，火車這才駛離。經驗多了，他腳步雖匆忙，並不需要再奔跑。

那天，就在他走到天橋中間的時候，一位赫本頭的女性迎面向他走來。

他確定他沒見過她，可是，為什麼她對他卻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站在那兒看她，看她緩緩從他身旁擦身而過，他相信在那一瞬間，他看到她的眼角有淚水。

她是誰？他很想知道她是誰。這一次錯過，他還會再見到她嗎？

女子的身影遠去了，他呆佇那兒，錯過了班車。

他想，反正錯過火車了，要不要轉身跟在她身後，看她往哪兒去？

不，他不能，這樣像個跟蹤狂。

 

他只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霧氣重重，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人緊緊抱著他，涼涼的臉貼著他的耳際溫柔地說：「醒醒、醒醒，你不能睡、不能睡，撐著點⋯⋯」

他想說話，卻一個字也無力吐出來。

當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像哭又像笑的臉。

「伊森，你醒啦？」眼前的女士扭曲的臉透露著慈愛，雙手握著他的手。

「伊森？妳是在叫我嗎？我的名字叫伊森嗎？」他抽回手來，問：「妳是誰？」

那女士忍不住哭起來，「我是媽媽呀！」

這一哭不可收拾，驚動了護士。

護士見他醒來，又驚動了醫生。

他這才知道兩天前他坐的森林火車為了要避一個企圖穿越軌道的冒失鬼，整條火車翻下山谷。醫生說他被救送上救護車，送到醫院當時是昏迷的。經過全身檢查除了左肩脫臼、有兩根肋骨輕微斷裂，身上到處瘀青，沒有內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肩關節雖然脫位，但神經或組織都沒有受到損傷，我們已經用閉合復位術為你處理好了，你的肩關節應該在幾個禮拜內會好轉。」

「醫生，」床邊這位女士焦急地對醫生說：「他好像失憶了，他竟然認不出我來。」

「哦？是有可能。妳放心，我們會替他檢查並做評估。」

「他有機會恢復記憶吧？」

「失憶有兩種情況，短暫性或徹底全面性的失憶。他被送進來時我們做了CT及MRI 檢查，他沒有腦震盪、沒有顱內出血，也沒有腦挫傷，失憶很可能是因為當時受到極大的驚嚇，算是一種『心因性失憶』。這種失憶通常發生在承受龐大的心理壓力或是心靈創傷時，本能的將這段記憶從事件中的意識裡抽離出來造成的結果。若他持續失憶，排除病史因素，再做神經系統檢查評估他的反應能力、肌肉張力、肌肉力量，以及感覺功能和協調和平衡能力。若需要，也會評估他的思維能力、判斷力。」

「他會痊癒嗎？」

「很多車禍受傷的人，在短時間內都能很快恢復記憶，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人。」

聽著他們講話，他覺得很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像周遊在半夢半醒之間。夢裡頭是在小時候住過的家，有爸爸、媽媽和妹妹，壁爐燒著火，媽媽的臉，妹妹的笑聲⋯⋯睡睡醒醒，他慢慢想起來媽媽的臉。

他睜開雙眼，媽媽坐在床邊打瞌睡，他的眼角濕了，輕輕地拉著媽媽的手。

媽媽醒了。

「媽，」他說：「我是伊森，對不起，讓妳操心了。」

「太好了，兒子！我還真怕你想不起我來。」

「我大概都記起來了，但是都是比較久遠的事情。火車翻下山谷的意外前後，我還是完全沒印象。」

「沒事就好，想不想得起來都不重要。」

「爸爸呢？還有妹妹呢？」

「你爸爸這會兒還在日本，要下禮拜才回來。你妹妹前年畢業就到英國去了，你不記得？」

他搖搖頭。

「沒關係，慢慢來。醫生說身體若沒什麼大礙，明天可以出院。剩下的檢查再做安排，只須到指定的醫生診所做檢查就好。公司我幫你先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情況好可以消假，情況複雜再多請幾天。」

他喜歡旅行，但沒想到只是去坐個森林火車，也會發生這麼嚴重的車禍。森林火車他坐過兩次，照理沒有理由再坐，除非是要帶誰去，不知同行的人是誰？是不是安好？他問媽媽：「這次坐森林火車，我是和誰一起去的？」

「是你一個人出的門，」媽媽說：「你說你這次想要一個人單獨坐坐看。」

「是嗎？」他像是在問自己，一個人去旅行？尤其是去坐他已經坐過兩次的火車？這太不像他了。

「是的，是的。沒錯、沒錯。」媽媽斬釘截鐵的口氣讓他充滿懷疑，但他的確想不出來和誰一起結伴出遊。

「媽媽先回去收拾房間，你再睡一下。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他又昏昏沈沈睡著，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的感覺回來了。有人在輕撫他的面頰，在他耳際輕柔地喚著他別睡著。他覺得這個充滿關懷與溫情的聲音很熟悉，很想睜開眼睛看清楚是誰，但霧氣瀰漫，怎也不看清楚緊緊抱著他，溫柔地讓他醒醒不要睡著的人是誰。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什麼也看不清。

醒來後萬籟俱寂，燈光微弱，想來該是入夜了。

夢境很清晰，清晰得讓他認為那是火車事故真實發生的事情。

那麼，她是誰？她到底是誰？

這是他親眼所見？還是他的幻想？或是夢境？無論是哪一種，最終都已成為他的記憶，如此真實。他想，他必須弄清楚。

 

第二天媽媽來接他出院，他原本想問媽媽知道多少關於火車翻車的細節。但一看就知道媽媽一晚沒睡好，滿臉倦容，加上辦理出院手續繁瑣勞心，他決定回到家再說。

那個稱之為家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再熟悉不過了。可是，為什麼卻有著相當的距離感？

是因為他大學就離家了嗎？大學畢業後他仍住在外頭。沒多久新冠肺炎蔓延開來，他不記得他是繼續住在外頭，還是搬回家住了？他完全想不起來。每想釐清事情，思緒卻益發混亂，模糊混沌，身心俱疲。

他躺到床上，疲倦感襲來，同樣的夢境再次出現⋯⋯

他醒來時已是下午了，媽媽不在家。

他知道記憶斷片了，但是他究竟跳過多少記憶？他想，或許他能在手機裡的相簿裡找到答案。

他是一個喜歡拍照的人，在按下手機的按鍵時，就已經將生活記錄了下來。他也會拍一些風景，譬如說還不願意離去滿地銀白的冬雪、拖著長長尾巴掃過天際留下豔麗晚霞不願意下山的太陽，或甚至只是一張陌生寫滿滄桑的臉。當然更不乏朋友或同事聚餐、家人團聚的照片。

他急忙打開手機相簿，裡頭不乏家人合照、同事聚會這類的照片。兩年以前的公司和同事，看看照片就想起來了。但大約從兩年前的公司團體照上看來，他應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和之前的團體照比照，有少掉幾位，也多出幾位來。對於這些新面孔，他完全認不出來。

相簿裡也不乏旅行照片，但只要是這兩年的，他都沒有任何記憶。照片上往往只有他一個人，而且數量不多，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難道他這兩年真的愛上一個人的旅行？太不可思議了。

他老覺得整個事件透漏著不尋常的氛圍。

他看著看著，隱隱約約想起之前他用的是剛換沒多久的iPhone 13，而他現在手上握的是iPhone 16，以他每兩年換一次手機來看，他現在應該用的是iPhone 15，為什麼還沒到兩年就換成iPhone 16？

他好奇地查了一下手機換新機時間，竟然是昨天！

這怎麼回事？是媽媽幫他換的手機嗎？為什麼？是火車翻車時造成手機損毀？媽媽因此幫他買新手機？

他還小的時候因為雙親都上班，媽媽很早就幫他買了手機，家裡所有手機的設定都是媽媽處理的。媽媽是個做事很仔細的人，家裡所有的人買了電器、電腦，開了銀行帳號，都會上電腦某一個文檔去登記。誰若添加或更換新資訊、密碼，都自動即時更新資訊。也就是說誰若想去「偷窺」其他人的帳號、密碼其實都是可以的，但他們家各自尊重對方，從來沒有人去做這件事。

他不由懷疑媽媽在為他換新手機讓iCloud 儲存的照片同步存入新手機時，是不是過目了這些照片？

他打開 Twitter、Instagram，看不出什麼差別，但臉書，感覺這兩年寫的好像就是少那麼一點。

是少了什麼呢？他只要這麼想，就覺得心裡好像缺了一個口，變得空空洞洞的很不舒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股倦意襲來，他躺回床上休息，視線落在牆上掛著的一幅畫。他對這幅畫也沒印象，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在哪兒買的？但倒覺得畫很漂亮。細細欣賞，他發現這幅畫十分立體，一輛火車從遠處疾駛而來，轉彎再駛向森林深處。他越看越覺得森林非常深邃，感覺火車駛向的是一個深邃中帶著朦朧與神秘不可測的幽深地方。

他看著看著，彷彿聽到火車靠站的聲音，整張床搖晃起來，連地板也都震動起來。他正懊惱自己怎麼想像力那麼豐富的時候，他赫然發現，他正坐在一輛火車上！

火車以極平穩的狀態行駛，感覺不出速度來，但窗外的樹林卻是飛快地倒退，連樹形都看不出來。之後，火車駛入雲霧之中，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樂音縈繞於耳，他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他醒來的時候還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不確定是幾點？也不很清楚是在什麼地方。只覺得好像哪兒不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天還沒完全亮，陽光微弱地透過窗簾灑了進來，映在牆壁上。

他知道了，是太安靜了。他的家離加州火車行駛的軌道不到三哩路，清晨起來聽到火車行駛的聲音，或者火車喇叭聲是很平常的事。

而此處靜謐安詳，一種久違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來，之前他正躺在床上欣賞畫，莫名其妙地上了火車。

他猛然驚醒，左手肘似乎碰到什麼東西。他往左定睛一看，嚇得幾乎跳起來——他竟然睡的是一張雙人床！很明顯是床邊應該有另一個人，只是先他起床而已。

是夢嗎？一個充滿了謎團，帶著不安又溫暖的夢。

他聽到輕盈地，怕吵醒他的腳步聲靠近了門口。一張精巧的臉和八隻手指頭出現在門邊上。

天哪，怎麼會是她？那個曾經與他在天橋交錯而過的女子。

這怎麼回事？

「親愛的，怎麼啦？」那女人說，

「妳、妳是誰？」他期期艾艾地問。

「喔，我是琪琪呀。嚇到你了嗎？」

琪琪？他搖搖頭，沒有印象。

女子露出極度失望又焦慮的眼神。

他閉上眼睛，腦袋裡頭冒出無數的影像，他試圖從或清晰或模糊的記憶中理出一個頭緒。

隨即一股現煮咖啡香味傳來。

這是記憶中的味道，朦朧不清的記憶中隱隱約約有個「她」的身影，雖然形象模糊，但他捕捉到了一個「她」——他應該曾經有個「她」，這氣味是只屬於他與「她」的秘密味道，可是，為什麼他完全沒有印象？

他睜開眼，那個模糊存在的「她」如果不是夢境，會是琪琪嗎？

為什麼他手機的相本裡並不存在這麼一個「她」？

「有什麼事我們待會再說吧，先吃早餐，來，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特色早餐。」

琪琪住的是一個房間的標準公寓，他很自然就找到浴室。他驚訝地發現，浴室裡的盥洗用具，明顯的有兩份，他一看就認出來其中一份和他家裡的是一模一樣的。

這怎麼回事呢？

「好了嗎？」琪琪在門口探頭問他。

他才跨進餐廳就聞到香味。

桌上兩份餐點，一份是搭配鮭魚、朝鮮薊心和紅椒的馬鈴薯餅，另加兩個雞蛋和一片他最喜歡的藍莓蛋糕。而另一份是帶點微辣又放滿青椒、磨菇、番茄的墨西哥炒蛋，以及焗烤得酥酥的吐司。

想都不用想，他自然坐在鮭魚馬鈴薯餅這頭——那是一家以早餐為號召的知名老店Hobee's 餐廳裡的特色菜，他最愛的一道早餐。

琪琪怎麼會知道他的習慣？

他驚異地抬起頭來看她。

琪琪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角的淚水幾乎要溢出來。

他呆呆地望着她，天哪，她真美，比他之前在天橋上交錯的那一瞬間看到的她更美。

「吃吧，我複製了你最喜歡的早餐。」琪琪說。

他吃下鮭魚的第一口，那熟悉的美味衝向腦門，餐盤上浮現出一個重疊影像，一雙手在切割蛋，半凝固的蛋黃從割裂處流淌出來，他試著隨著浮出的影像從盤中非常非常緩慢地往前移，深怕移得太快影像就消失了。

他看到的先是另一個餐盤，正是琪琪現在吃的墨西哥蔬菜炒蛋和酥脆吐司，然後是一件和琪琪今天穿的一模一樣有著排扣的蘋果綠喀什米爾薄毛衣，然後是一條心型項鍊，那顆嵌滿碎鑽的心安穩地躺在鎖骨中間微凹處，「性感極了！」他忽然冒出這樣的一句話。

他被自己冒出的聲音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琪琪。

「你想起來了嗎？當時我們在Hobee's 吃早餐，你送我一條心形項鍊，你為我掛上去之後，帶著讚歎又得意洋洋的口氣說：「性感極了！」

他相信，但很懊惱思緒就此打住，還是沒看到「她」的臉。

他看著琪琪，試探性地問她：「那條項鍊呢？妳今天為什麼沒戴？」

琪琪忽然淚流滿面，後來竟至泣不成聲的地步。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雖然記憶像湖面波光粼粼閃爍的碎金，兜不出一輪明月，但他似乎知道那輪明月正照映著這一片湖光，還有他的心。

這絕不是虛幻的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這四個字像一陣雷劈頭打到他的腦袋。海市蜃樓，平行時空，是的，他自來對浩渺的神秘宇宙充滿好奇，但周遭總找不到志趣相投的人，直到⋯⋯是的，直到有一天，他好像「遇到」一個和他志趣頗爲相投的人。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像跳出來，他似乎曾與一個人在討論海市蜃樓與平行時空。

他的心像受到巨大的衝擊，他想，其實那已不是單純的記憶，而應該是曾經擁有過的真實生活，在他生命中曾經刻下的軌跡。他決定一定要尋回失去的記憶，他必須把失去的過去找回來。

那個人，會是琪琪嗎？

他問琪琪：「你對海市蜃樓有什麼看法？」

「科學家認為海市蜃樓其實是斯內爾定律，也就是所謂的折射定律造成的，地球上的物體所反射的光，經過大氣折射後形成一種虛像。」琪琪說。

「是的，原理是如此。按理海市蜃樓所產生的海市或蜃景，在地球的某個地方一定能夠找到實景。但的確也是有一些是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找不到的原型。雖然科學家認為，這可能是光在折射或者反射的過程當中出現了偏差，但我對這種尚未經過證明的偏差現象一直存疑，會不會是另一個平行宇宙呢？這些找不到實景的景象，是不是有可能來自平行空間？因為光的折射打破了空間壁壘，也突破了時間的限制。」

「我也是這麼認為，」琪琪說：「也許那正是兩個空間交錯時顯現的景象。」

「按照量子力學的說法來解釋，就是兩個宇宙出現了疊加態。」

「因為時空重疊在一起，所以我們同時看到兩個不同的世界。照理我們也可以找到穿越宇宙時空的秘密通道，到達另一個平行宇宙。」

「時空重疊在一起的時間是很短暫的，難怪海市蜃樓總是出現得那麼短。」

說著說著，他彷彿看到他自己正在揮舉著雙手高談闊論，而對面竟然是琪琪，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眼裡盡是熱烈的情緒，喔，不，應該說是強烈的情感。

他的身體一震，他和琪琪是認識的，而且可能想當熟稔。

 

吃完早餐，琪琪為他再做一杯手工咖啡時，他信步走到客廳，在壁爐上方看到和他房間一模一樣的畫，他一驚，琪琪怎麼也會有一幅這樣的畫？

他站在那兒，看著看著，忽然聽到遠遠有火車駛近的聲音，屋子開始輕微震動。

「不要看、不要看，」這時琪琪忽然拉著他的手，拼命地往後拉，大聲叫著「回來、回來！」

火車聲忽地消失了，他回過神來，看到琪琪蒼白的一張臉，汗珠從她的額頭冒出來，淚水更是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路滴落，悽楚動人。

他的心突然又緊又痛，忍不住將她摟在懷裡。

「不能看啊，」琪琪輕撫他的面頰溫柔地說。

他忽然想起來他昏迷的時候，有一個人輕撫他的面頰，在他耳際輕柔地喚他別睡著、別睡著。

他推開琪琪，盯著她看，是琪琪，他相信是琪琪！

原來那不是夢，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他確信那時琪琪是為了讓他保持意識清醒延續生命而做的努力。那麼，琪琪也是坐那一班翻下山谷的火車嗎？

原來琪琪好好地活著，他鬆了一口氣。

而琪琪卻是滿臉淚痕，哀傷地看著他。

他想起來了，他和琪琪是兩年前在沙加緬度的火車博物館裡認識的，兩人對懷舊的歷史文物十分著迷，也喜歡介於科學與科幻之間的神秘國度，在交往半年後兩人便陷入熱戀。

他們共同度過無數美好的時光，心型項鍊是他送給琪琪的定情禮物，後來琪琪回贈這幅畫。

他們曾經一起去過森林裡坐火車，不同的路線，繞著森林裡欣賞不同的風景。琪琪特別喜歡火車轉彎時兩排都是紅木的樹林裡的這一段風景，後來在森林裡的禮品店看到這幅畫就買了下來送給他。

過去的記憶像老舊電影的膠卷，在戲院後頭上方極其微弱的光線有著煙霧繚繞的放映區裡，一片一片緩慢地移動著。

琪琪是他的摯愛。

他激動地將琪琪擁入懷中，不願再放掉。

「伊森？」他感覺琪琪的身體輕顫。

她輕輕推開他，「我有話要和你說。」

琪琪將畫取下，畫後面竟然是一個隱藏的壁龕，裡頭供著一個像花瓶的骨灰罐，一條心型項鍊掛在上頭。

他的臉霎那間轉為蒼白，心都灰了。他頭暈得很厲害，幾乎要昏過去——那是他的骨灰嗎？

從醫院醒來後好像發生很多事，他始終處在極度糊塗的狀態，始終都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實的，那些個事才是夢境。這應該是在做夢吧？

「那是我嗎？」伊森問：「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地和妳在一起嗎？」

琪琪早已淚流滿臉，定定地看著他說：「我們以前討論過，有些科學家和科幻小說或電影對平行時空的詮釋相同，在現實中的缺憾，總能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中獲得幸福和圓滿。但更多的科學家的科學理論打破了我們都以為兩個平行時空是並行的迷思，他們認為對於所有宇宙構成的整體系統而言，人生的每一次選擇是本宇宙對人生軌跡的選擇，是置換了處於量子糾纏態中的平行宇宙，互換了自己的人生軌跡而已，也就是說我們每改變一次決定，都是通過偷換平行宇宙裡處於量子糾纏態中的另一個自己的人生軌跡，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有無數的選擇種可能性，但其實只能在一個平行宇宙中，而並不是形體與及人生都能同時在不同的宇宙生存並行——這其實是很殘酷的。」

「可是，現在我和我的骨灰不是同時出現在這個宇宙嗎？」

「我們穿越時是可以選擇不同時間，但是每次穿越到平行時空，只有短短24個小時的時間可以重疊。也就是說，24小時之後要不就留在這個時空，要不就需在24個小時內回到原處。」

「那我現在是穿越到現在這個平行宇宙來？而在這個平行時空中，真正的我已經死掉了？」

「是的，如果不是穿越，否則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有另一個我在另一個平行宇宙生活。在這個宇宙我們是戀人，在一次乘坐森林火車時發生火車翻車事件，你為了護著我，內臟嚴重出血而死，我們甚至沒有機會說再見。」琪琪紅著眼睛說：「我不甘心，就穿越過去，想要尋找在另一個宇宙生活的你。」

「所以我們在天橋相遇不是偶然。」

「其實我很早就坐過森林火車，那時在禮品店看到火車這幅畫，因為喜歡就買了回來掛在牆上。有一天我對著那幅畫看著看著，頭就暈起來，感覺上好像聽到火車轟轟隆隆從遠處來的聲音，之後就發現我坐在火車上。最後火車停在那座森林裡，我離開森林後到舊金山，在要過天橋的時候看到你跑著去趕火車。你能感受當時我的那股悸動嗎？茫茫人海中，我看到了我的摯愛！可是，我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與你相遇。我猜想你很可能在高科技公司上班，於是我總在不同的時段坐火車，在密爾布瑞轉站中心改搭捷運，期望能與你相遇。」說著，琪琪的臉紅了起來，「記得嗎？我們曾在天橋擦肩而過。」

他當然記得，那天為了要不要跟著她而錯過火車。

「於是，我決定留下來，在這個時空與你結緣。」

「然後我們就認識了？不對，這有時間的差距。」

「雖說每次穿越只有24小時的重疊時間，但我們可以選擇穿越到較早的時候，甚至選擇這個宇宙生活。」

「所以你可以穿越到兩年前？」伊森說：「那我也可以穿越到這裡更早的時候。」

「即使你回到更早的時候，最終還是要在那天面臨生離死別——我們改變不了最終的殘酷命運。」

「那妳隨我一起穿越到我們相遇的宇宙。」

「這就是我穿越回來找你的原因，我以為我可以改變命運，到關鍵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結果也是一樣的，我們只能相處到其中一個生命結束的時候。」

「生命結束？為什麼？」

「火車還是會翻下山谷。」

「可是我沒事呀。」

琪琪低頭不語，再度然淚下。

伊森忽然明白了，那一瞬間他如雷轟電掣。山崩地裂，他的世界毀滅了。

此時他也懂了為什麼媽媽幫他換新手機後，總覺得照片少了。

媽媽是怕他傷心吧，屬於琪琪的記憶，被媽媽徹底抽走了。

他的心好痛好痛，感覺整個人都空了。

「在這個宇宙火車翻下山谷時是你緊緊摟著我、護著我，犧牲了自己；這一次，我決定讓我來護著你。」琪琪說：「火車註定要翻下山谷，我不能改變這個歷史。或許你會說那我們不去坐火車就好了，但冥冥之中，彷彿命運就會帶領著我們走向一個宿命。我最多只能在這個不能避免的意外當中選擇其中一種可能性。」

他的淚漱漱滴落，原來他的生命是琪琪換來的，原來生離死別這麼痛！

他陰錯陽差來到這個平行宇宙，再度遇到琪琪，以為是上天垂憐，原來命運早就在等著他們。現在才真正知道，即使他穿越到平行時空，很快將面對死亡；而琪琪穿越到他的時空宇宙，也終究不免一死。不管在哪一個一個時空，他們兩個都不能夠白頭偕老。

「我無怨無悔，」琪琪說：「至少我可以好好地和你說一聲再見，再沒有任何遺憾。」

伊森緊緊地抱住她，捨不得放手。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不見了。

「我希望你忘掉我。」琪琪埋在他的胸前悶悶地說。

他哪裡能夠忘掉她？他想，即使用一輩子，他是不是能夠真的忘掉她？還是將帶著懷念、悲傷和痛苦過著沒有她的日子？

他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本書《珍妮的畫像》，一股哀傷與絕望的巨浪，朝他身上撲來，幾乎將他淹沒。

有人說平行時空其實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夢境的呈現。他希望當他在他的單人床醒來時，發現他只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伊森忽然明白了，那一瞬間他如雷轟電掣。山崩地裂，他的世界毀滅了。

此時他懂了為什麼媽媽幫他換新手機後，總覺得照片少了。

媽媽是怕他傷心吧，屬於琪琪的記憶，被媽媽徹底抽走了。

他的心好痛好痛，感覺整個人都空了。

「在這個宇宙火車翻下山谷時是你緊緊摟著我、護著我，犧牲了自己；這一次，我決定讓我來護著你。」琪琪說：「火車註定要翻下山谷，我不能改變這個歷史。或許你會說那我們不去坐火車就好了，但冥冥之中，彷彿命運就會帶領著我們走向一個宿命。我最多只能在這個不能避免的意外當中選擇其中一種可能性。」

    他的淚漱漱滴落，原來他的生命是琪琪換來的，原來生離死別這麼痛！

他陰錯陽差來到這個平行宇宙，再度遇到琪琪，以為是上天垂憐，原來命運早就在等著他們。現在才真正知道，即使他穿越到平行時空，很快將面對死亡；而琪琪穿越到他的時空宇宙，也終究不免一死。不管在哪一個一個時空，他們兩個都不能夠白頭偕老。

「我無怨無悔，」琪琪說：「至少我可以好好地和你說一聲再見，再沒有任何遺憾。」

伊森緊緊地抱住她，捨不得放手。怕一鬆手，她就消失不見了。

「生活一定要向前行，我希望你忘掉我。」琪琪埋在他的胸前悶悶地說。

他哪裡能夠忘掉她？他想，即使用一輩子，他是不是能夠真的忘掉她？還是將帶著懷念、悲傷和痛苦過著沒有她的日子？

他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本書《珍妮的畫像》，一股哀傷與絕望的巨浪，朝他身上撲來，幾乎將他淹沒。

有人說平行時空其實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夢境的呈現。他希望當他在他的單人床醒來時，發現他只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本文转载自《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