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皮鞋的百万富翁 ■作者:刘荒田(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411期
【作者 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作品以散文随笔为主。
(照片来着网络)
黑人男子,六十开外,皮肤黑得发亮,仿佛上了釉。头一次,我在下城闹市的擦鞋摊旁见到他,第一个想头就是:这家伙,在下雨天可不必带伞或者雨衣,雨水落在身上,就像打在漆了好多遍桐油的船篷上。长相相当出色,嘴唇不厚,牙齿洁白,做“黑人牙膏”的广告,是理想的模特。身板厚实,胸膛高挺,走路时胳膊微微甩向外,小小的外八字脚,自有一种尊严。惯常所见,只有暴发户一类,才会显露出这般“不枉此生”的优越感。而他,在闹市骑楼下开个小摊子,给下城蜂窝似的写作楼群中那些白领阶层擦皮鞋。这个职业,素来天然地属于穷人。
那天下午,刚下过雨,他的摊子难得有个客人。不是写作楼众多的皮鞋约齐了,这天都不脏。而是路面太湿,给鞋子上油、抛光后,再沿斑马线,在“巴士海峡”这么来回游弋,鞋子擦得再亮,也是瞎子点灯。所以,黑人戴上老花镜,煞有介事地翻报纸,头版、娱乐版、商业版,正眼不看,眼光只停在字体特别小,缩略语特别多的“赛马”版。那版所报道的,是旧金山郊外“草地”和“金门”两个赛马场的最新赛况,不过他似乎也没加意研究,不时无聊地看看比他还无聊的、冗长阴沉的天。
我在巴士站前等候一个朋友,并非前去幽会,所以毫不着急。岂止不急,甚至相当冷漠,朋友依时与否,践约与否,都不计较,却很有闲心去关心一下这位擦鞋佬。我和他,算得半个朋友,尽管我从未坐上高高的顾客座位,不可一世地向他伸出一双在异乡跋涉有年的脚,劳动他擦擦毫不名牌的皮鞋。顶多是上工前,自己拿鞋油涂上鞋面,再用绒布来回磨几遍而已。他也洞达世故,从来没开口要我“帮衬”。两人所以相识,乃是因为我在下城一家意大利餐馆上班这些年,都在他的摊子前上下巴士,等车时便和他谈谈天气,开开玩笑,彼此交流交流洋鬼子称为“牛屎”的玩意(bullshit,本来是大而无用之喻,指大话,用于聊天,也指客套话)。
这个阴天,我有的是闲情,他也是,便相当深入地谈起来,主题是:钱与生活、生命之关系。他耳提面命,我洗耳恭听。
话题是从他手中《纪事报》赛马专栏开始的。他说,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就爱看赛马,下个注。第一次结婚时,才十八岁,娶的是高中同班,小两口,美国人叫“Teenager Sweetheart”,懂什么嘛?糊里糊涂地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分手。他在一家运输公司开送货卡车,当单身汉当了10年。有一回,在赛马场里的快餐厅,认识了黑人姑娘辛蒂,她那时20出头,在一个糖果厂当包装工。虽然比他年轻十二岁,却也迷恋赛马。从此每个周末都约了在赛马场见面,一起商量注押在第几号马,押多少。赢了一起上高级餐馆,开昂贵的法国“太廷泽”香槟庆祝;输了一起骂娘,算得志同道合。不久,结了婚,日子紧巴巴的,假日唯一的消遣,还是进马场。要是没钱下注,就伸长脖子看赛马,把嗓子喊哑了,回家才睡得安稳。
“和辛蒂一起过了四年多,她祖父去世,辛蒂虽然只在小时候在祖父家住过,以后断了音讯,但我们还是赶到东海岸的迈亚密去,参加了丧礼。回来不久,收到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通知,说他们正在执行辛蒂祖父的遗嘱,死者名下700万元的动产和不动产,辛蒂是唯一的继承人。那消息,把我们俩吓呆了。辛蒂瘫在沙发上,站不起来,喃喃地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么多钱,怎么办?’我傻乎乎地笑个不停。累得那位上门来谈财产处置的律师,坐了小半天,没人招待,差点拍屁股溜了。”
“有钱了,多好啊!小时候梦啊梦啊,不就是这吗?天没亮就开车给超级市场送货,时薪10块,两个星期才领上一张工资支票。遇上心爱的马,下注,最冒险那次,也只花那么一千,多煞风景。这下子,瘾尽管过。我和辛蒂整年旅行,看赛马,那些全国性大赛,一次也不放过。听过无敌·斯蒂芬斯(Woody·Stephens)的大名没有?美国的王牌练马师,横行赛马场50年,从来没有敌手,厉害!看看他的辉煌纪录好了:他练出来的马,9匹成为全国冠军,5匹赢过‘肯塔基橡树’大赛,两匹赢过‘肯塔基多比’大赛,还有两匹,写下‘大都会’一英里赛事速度最快的历史纪录。我和辛蒂是他最忠实的拥趸,他的名驹在哪里出赛,就赶到哪里去捧场。下注那个爽快劲,一注就是6万。6万!妈的,我和辛蒂,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扣去两三成的税金,合起来也没赚过这个数呐!”
他们俩在赛马场附近,住着五星级旅馆,开赛前研究马经,在开台上吆喝,排队买票投注,独赢、连赢,六环彩……斯蒂芬斯的马总是热门,赔率低些,却很少风险。中了,得意洋洋地去领彩金,捧着大沓钞票从人群中穿过,只下得起5块、10块、20块一注的小户头,看得眼睛发直。他们也时常输个精打光,可这有什么关系?横不过是钱,支票簿那么一撕,从银行户口一划,不就结了?“有钱人”做了三四年,滋味好歹尝遍了。慢慢地觉得,整年这么颠来跑去,没什么意思。辛蒂倒不是看赛马看腻了,而是对他生厌,她偷偷地和一个骑士好上,抛掉他。摊牌时,他说:“你的钱归你,我不稀罕。不过我老了,要给留条后路。”她答应结婚后买下的两处房产、一个牧场划归在他名下。40万块钱的银行户口,她也没要。她把余下的财产带走了。
“我又当上单身汉,看看快到六十,便来开个小摊子,能不能赚钱,我不在乎,拿来打发日子罢了。对钱这玩意,我是彻底想通了。有钱那阵,每天起床,早餐不就是两只煎熟一面的鸡蛋,加三条熏肉,看一份《纪事报》?没钱那阵也这么吃,如今一个人,也是这么吃嘛!一旦富过,对没钱的好处,倒有了体会。老兄,别以为我说风凉话。就拿下注来说,没钱时,下100块一注,赢了也好,输了也好,心都跳得厉害啊!100块,干一天活才挣得来呢,能不当回事吗?有钱了,进一次马场,输上10万块,心却麻木,在银行账户里划来拨去的数字,仿佛不是自己的。
人活着,没有那份实实在在的感觉,就像脚踩在云端,老发慌,天知道慌什么?钱一旦和生活脱去真实的关系,日子成了过眼烟云,婚姻也没了实在内容。你早上起来,总有事情要干,比如上班什么的是不?有钱了,一早吃过那客煎蛋加熏肉,心里空落落的,一个大白天不晓得怎么打发。最无聊时,辛蒂想逗我吵架,我也没劲儿,怪不得她离开我。过穷日子那阵,我和辛蒂操劳柴米油盐,进马场投错了注,互相埋怨,日子好歹有内容,有热情,有希望。钱一多,生活里一切色彩都给抽掉了,只剩下一种颜色:‘绿背’的绿色(美国各面额的钞票都是清一色的浅绿,故名)。钱,能把日历上和心灵上的所有空隙填满吗?”
我没应声,他看了看我:“老兄,别怪我坦白,看你这么天天忙碌,不算有钱是吧?别赚太多,钞票会压伤人的!我如今赚不了多少,可是活得有滋味。人和钱的关系,也像我和那辆‘卡拉迪克’老爷车的关系。它是78年买下的,那时辛蒂还没阔。有钱那些年,辛蒂要我拿它换一辆奔驰450,我不肯。如今更觉得砸10万块买的名贵车子,未必比得上这伴了我20年的宝贝。坐上它,多舒坦!一切都熟悉,从方向盘、车后镜、座椅垫子到安全带,都是为我而设计的,就像每天两只一面熟的煎蛋加三根熏肉的早餐,熟悉使我安稳、自豪、平静。
钱是外加的东西,不是构成谁的生命的内在成分。这么说,是不是太多那个、那个‘哲学’?我只读过一年初级大学,可不懂哲学。对了,辛蒂离开我时,带去的钱,少说也有500万,我们那时舍得花,也没忘记委托经纪人,在股票市场投资,所以不曾坐吃山空。这么多,却也没教她活得快乐一些,她跟骑士结婚两年,怀着孩子时闹离婚,听说如今也是单身,患了忧郁症。妈的,人光晓得钱好,可钱的祸害,只有我这等人才体会得深切呢。”
我坐在他的摊子旁,默默听他的叙述。他的口才未必如何迷人,倒是那种阔过,又弃之如敝履的派头,教我有时忍俊不禁,有时肃然而生敬意。
太阳出来了,街上的行人多起来。皮鞋声从四近响起。橐橐的,是男士的;得得的,是女士的高跟。他振作起来,把搭在左小臂上那块沾满鞋油斑迹的白毛巾扬了扬,脸上恢复了服务行业中人谦卑和逢迎的神情。我知道,他的生意来了。这位在银行存下40万块钱、有几栋房子的人物,老老实实地,像一般每个月顶多赚一千块的穷人一般,挣不轻松的钱,过不轻松但心里踏实的平凡日子。
巴士已来过两辆,我因为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而错过。第三辆来了,我挥手和他道别。在车上,我反复体味他的话。首先,是其真实性。他和我绝无利害关系,骗我没什么必要。不过,我还是以为,他的超脱,多半是扮出来的,究其动机,主要不是为了向我显示高明,而是自我安慰。一个阔过的人,不这样给自己开解,怎么能活下去呢?我的理由仅仅是:超脱,需要宗教的后盾,一种高蹈在物质之上的情怀,对此,他压根儿不曾涉及。
不管怎样,他向我显示出一种境界,哪怕是虚玄的。单就那番议论而言,与时下流行、以钱为生命的论调相比,即使不算智慧,至少也够怪诞,足以倾倒我这毫不超脱的打工仔。
(转载自《雲中錦書苑》公众号,原发自刘荒田老师的《你的岁月,我的故事》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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