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存：陕南人物之一

陕南人物之一（短篇小说）

傅世存

她是我四十年前认识的，那个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而她已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认识她的那天，就是她嫁到我们村的那天。

一顶花轿，伴着声声的唢呐，就把她抬到我们村子里。放了鞭炮、喝了喜酒、娘家人对婆家人做了交代，无非是说姑娘家，从小到大在家受到了疼爱，现在，出嫁了，离开了父母亲，到了新家，要包容、要爱护、要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什么的，告诫完了，程序也就算完了。

接着，就进入了乡村里娶亲最热闹的场面——闹房。闹房是要说酸话的，乡俗是新媳妇进门三天不分大小，因此，三天之内，谁都可以在新媳妇面前说酸话、粗话。

可是，由于她嫁的是大户人家，女婿又有文化，所以就把闹房改为唱花鼓戏。戏是这样开场的：喜洋洋、喜洋洋：

要问大姐借几样，

一问你借个青丝网，

二问你借个响叮当，

三问你借个青铜镜，

四问你借个粉笔墙，

五问你借个糖包饼，

六问你借个饼包糖，

七问你借个鸳鸯枕，

八问你借个枕鸳鸯，

九问你借个红罗帐，

十问你借个象牙床……

这时，她开始唱了，叫对唱或还唱：

叫声哥哥你不在行，

小妹从无那几样，

妹不打渔哪儿有青丝网？

妹不跑马哪儿有响叮当？

妹不是泥水匠哪儿有粉笔墙？

妹不开古董店哪儿有青铜镜？

妹不开食品店哪儿有饼包糖？

妹不开果脯店哪儿有糖包饼？

妹不开丝绸店哪有红罗帐？

妹不开木匠铺哪有象牙床？

妹不会绣花哪有鸳鸯枕？

妹不成家怎能枕鸳鸯？

洪亮的嗓音，甜美动听，婉转悠扬，让屋里屋外的人听的如痴如醉，呆了一般。

接着，歌手又唱了：

喜洋洋来喜洋洋，

说你是个蠢婆娘，

你头发好比青丝网，

你耳环子好比响叮当，

你眼睛好比青铜镜，

你脸蛋好比粉笔墙，

你嘴巴好比糖包饼，

你舌头好比饼包糖，

你左臂好比鸳鸯枕，

你右臂好比枕鸳鸯，

你衣裳好比红罗帐，

你身子好比象牙床……

这样的对唱一直搞到深夜，直到婆家人说好了好了，贵芝嫁到咱们村，以后有的是机会……

听了这话，人们才慢慢的散开。

出了洞房，院子里是一片明亮的月光，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有蛐蛐在脚下的草丛里叫着。

多少年以后，我都清晰的记住了这个场面，这是我童年最愉快的场面之一。同时，我从大人的嘴里知道，她姓沈，叫沈贵芝，嫁的男人叫柳传明。

可是老人们说，这种娶亲闹房是村里人从没有过的，热闹是热闹，也有趣，可未必是好事啊！自古阴阳之道、一张一弛、一喜一忧、加上她的长相太赢人了，太漂亮了，歌唱的太好了……俗话说，人强不如命强，命强不如寿长啊！

当时，老年人的话我听不懂，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老年人的话就像一个预言大师一样，准确无误的预测了沈贵芝的命运……

那时候的乡村，很少看到电影和看到戏，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是请戏班子唱皮影戏，只有到了过年，村里人才组织人玩狮子和耍龙船，但从沈贵芝嫁到村里后，内容就又增加了一个项目——玩八岔。

八岔就像东北的二人转一样，可以男扮女，也可以女扮男。说学逗唱、插科打诨、蹦蹦跳跳、不拘一格。每次，沈贵芝一出场，总是一片欢呼声、喝彩声……这种状况一直要保持到正月十五以后。而演戏是义务的，沈贵芝的男人就站在场外给沈贵芝拿件衣服或提个水壶什么的。

那时候，沈贵芝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第一胎就生了个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村里的男人作践柳传明，说：传明枪法好，一枪打了二十环。因为那时村里的青壮年男人都是民兵，都有枪。村支书曾鼓励柳传明说，好好儿生，多生。并给他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说，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柳传明果然不负支书的期望，沈贵芝嫁到村里不到六年，就生了四个娃，这时她的年龄还不到二十六岁。

沈贵芝的命运转折是从二十七岁开始的，在她二十七岁的春天，忽然，村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支书被打倒了，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压制贫下中农，捂阶级斗争的盖子，扶持地富反坏右。最典型的就是扶持沈贵芝，让她唱封资修的反动歌曲。更令人吃惊的是柳传明原来是地主出身，而地主过去是剥削贫下中农的，过去就剥削，现在不剥削吗？是剥削不到，并不是不想剥削啊！想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现在不把他们打倒，将来他们一旦变了天，还不把我们贫下中农送进水深火热之中，让我们重吃二茬苦，重受二茬罪吗？

于是，人们给柳传明做了高帽子，就像电影里斗争胡汉三那样，让他游村，让他跪石碴子，并给他的脖子上吊只尿桶，装上半桶尿，把烧红的炭火用铁铲一下子倒进尿桶里，只听哧的一声白烟直冒，呛得柳传明睁不开眼睛，咳的满脸通红……

同时，有人举报说柳传明的祖上就流传有一把“电刀”，那时候乡村没有通电，但人们是见过电的。人们一听说电刀立即产生了神秘感和恐惧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就是杀人不见血？是不是就是会飞着杀人啊？

因此，就非得让柳传明交出来不可，或者说出埋在什么地方？有秀才马上分析说，此事绝不会假，通过柳的名字就可以看的出来，“传”字分开写就是“人”“专”的意思，这就说明此物属于柳家专有，而“明”字分开写不就是日月吗？而日月不就是明亮吗？难道电不明亮吗？

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把柳传明问的哑口无言。半天，有气无力的说，你们说电刀是啥样子？我请人给你们打一把吧？

嗨哟！还牛开了！听了柳传明的话，几个小青年扑上去过了一顿拳头瘾。

沈贵芝是第二天被批斗的，因为造反派怕把俩人同时拉上来批斗把他们的四个娃子饿死了。后来有人反对说，饿死了也是死的地主娃，又不犯法，淡了个卵疼！以后，就把这对黑夫妻同时拉上场好了。

谁知道这个办法还没有实施，就在沈贵芝被批斗的当天晚上，柳传明跑了，这一跑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望着空荡荡的家和家里的四个娃，二十七岁的沈贵芝痴了、傻了、呆了。她无数次的拿起那条捆柴的绳子打好结吊在屋梁上，有次甚至把头都伸了进去，可又无数次的放弃了实施，她实在放心不下那四个娃啊！四岁的龙凤胎，三岁的女儿，两岁的儿子，一个个都眼巴巴的望着她，那眼神是渴望的、揪心的、是她到了奈何桥都必须折回头的眼神啊！

既然没有死，日子总的过。好在心有灵犀似的，在她上吊未吊的第二天，沈贵芝的老妈就到了她的家，看了她的状况说，难怪我昨天眼跳心慌，就恐怕不好，咋晓得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啊？我当初就反对你们结婚，你说他心眼好、人老实，可心眼好吗？老实吗？心好嘛咋跑咧呢？咋不打声招呼呢？这下好，看你咋带这四个张口子啊？四张嘴就是四个无底洞啊！

母亲说着，沈贵芝的眼睛就红红的，眉骨酸酸的……说，妈……妈……母亲打断她的话说，老喊妈有啥用？你也是妈了啊？而且是四个孩子的妈了啊？母亲说着，母女俩就抱着哭成了一团……孩子们见大人哭，也哭……

唉——！半天，母亲擦干眼泪长叹一声说，我把老四接走，还有三个娃你就带着，你爸的身体也不好，吃的也紧，我只能这样了。对了，娃子要好养，名字要取贱，你看咱们村里叫猪啊牛啊狗啊的，一个个都活的旺旺儿的。你这四个娃，就把名字改了吧？啥子虎呀霞呀的？还是顺着叫吧？老大就叫大猪、老二就叫二猪、老三就叫三猪，老四就叫四猪吧？未等沈贵芝分辨，母亲不容置疑的说，就这样定了。说着，抱过老四转过身就走了……留给沈贵芝的是小儿子一串串撕人心肺的“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的哭喊……

批斗没有尽止，生活没有着落。村里的田间地头甚至大山的岩石上，都用石灰水或红漆书写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毛主席语录。

仿佛一夜之间，沈贵芝苍老了二十岁，完成了从一个少妇跨向中年妇女的整个历程。

这年年底，沈贵芝的命运有了第二次转折，是转好了还是转坏了？这事在当时说不清楚？即使在四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历史学家和伦理学家也仍然说不清楚啊！

转折的起因是柳传明的一个远房侄儿子柳厚德从部队上复员了，虽然同姓同宗，但是成分不同，所以柳厚德就入了伍，刚好三年就复员了。复员时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柳厚德在回村后第一眼看到他的这个婶娘的时候，眼睛就瞪得像个酒盅子，才三年的时光啊！就把那个能说会道、年轻貌美、能唱能跳、全村公认的玩“八岔”高手变成了这个样子吗？那个时候，他就幻想着自己将来也应该找一个像沈贵芝那样的女人做妻子……

那模样……

那身段……

那歌声……

可现在，她的眼神是痴的、目光是灰暗的、表情是呆板的、人是蔫的、衣裳是补丁摞补丁的，哪儿还有当年的影子啊？

厚德的妈对儿子说，能活着就不错 了，没有男人的日子啊，四个娃、挨批斗、换了我，恐怕早就死求了，坟上的草都长满了……

一天黄昏，柳厚德将一大捆木柴背到了沈贵芝的家里，沈贵芝正在给儿子做饭。柳厚德说，婶子，我给你送点柴，沈贵芝哦哦的应着，并没有马上给柳厚德端凳子让座泡茶什么的，而是将锅盖盖严了。柳厚德把柴放在灶台边，说，婶子做啥好吃的？怕我抢了？沈贵芝嘴里直打呜弄。柳厚德猛然揭开锅盖，只见锅里飘浮着一些山野草和几乎能数得清的包谷米，连一丝丝油花子也没有……再转眼看到围在灶台边的几个孩子，瘦的皮包骨头，最明显的是那对龙凤胎的脖子，象刀把一样的粗细，撑着那个碗口大的头……柳厚德只叫了一声婶子……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晚，柳厚德瞒着母亲，将装在缸里的大米舀了十斤左右偷偷地送给了沈贵芝。这那是大米啊？是四个孩子的命啊！是一家人的命啊！要知道他的这个家，一斤菜油她都要吃一年到头啊！村里有个笑话说，一家人从大年初一开始吃一斤菜油，每次炒菜的时候，用一支筷子头儿在油瓶子里蘸一下，结果到大年三十，用秤一称，剩下的油还有一斤一两。究其原因，原来是主人每次用筷子蘸油的时候，先把筷子沾水、沾湿，再蘸油……

望着白花花的大米，沈贵芝扑通一下子就跪在了柳厚德的面前……婶子……婶子……柳厚德喊着喊着，全身不由自主的瘫了下去……

这一夜，柳厚德没有走。

这一夜，柳厚德结束了他的童男生活而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男人。

沈贵芝命运的第三个转折点是她不幸怀孕了，那个时候的乡村不能流产，进县城又没有钱，沈贵芝只好道听途说在山上自己找些草药喝下去打胎，没用。又一个人在地上打滚，仍没有用。再用拳头在自己的肚子上狠打，还是没用。那个还没有出生就喝了无数的草药、挨了无数拳头的小生命还是无比顽强的来到了人间。

尴尬的事情就这样来了，人们见了柳厚德就戏谑的问：嘿呀！娃儿都生了，这娃儿是把你叫爸呀还是叫哥？说呀？还有的说，小伙子不错，没结婚就有五个娃把他叫爸了！真是好福气啊！嗨！前四个都叫大猪、二猪、三猪、四猪，这一个该叫五猪了吧？

柳厚德听了，不哭不笑，不气不恼。无声的走到一边去干活。

那时侯，干一天活工值两毛一分钱，还得把太阳从东背到西，累的人躺在地上恨不得就那样永远的躺下去。就那样，麦子还是长的蔫耷耷的，成熟了，秧子还没有膝盖高。尤其是山地的麦子，麦穗长的象老农说的那样：苍蝇脑壳蚊子撒，割不上了用手拔。

可是，驻村的工作组说，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夜里，等娃儿们都入睡了，沈贵芝摩挲着柳厚德的胸膛，那宽大厚实的胸膛散发着男人的气息，咚咚跳动的心房传达着一个男人对她的关爱、温暖的肤肌仿佛使她找回了与柳传明初婚的感觉，她仿佛又年轻了许多岁，心中隐隐觉得她所遭受的苦难是她的福音，如果没有那些苦难，就没有苦难中的温情和苦难中另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对她的庇护啊！

厚德，你为啥要对我那么好呢？她低低的问着，口气里充满了缠绵。

累了！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还要干活呢！每次他总是这样回答。

可是，她说，不！不嘛！

她说，我给你玩一段八岔吧？说着，不等他回答，她就跳下床在地上扭动起来：

远看小妹矮锉锉，

背上背个猪草箩，

一来上山打猪草，

二来上山会情哥，

情哥情妹会得到，

这辈子猪草不打了……

婉转、悦耳、低沉的歌声弥漫在整个房间，裹着浓的化不开的亲情听的柳厚德欲哭欲笑……

沈贵芝的命运第四个转折是柳传明回来了。

这个时间是1979年，走的小伙子，回来的半老汉。俩人相见，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望着屋内挂着的男人衣裤，柳传明霎时明白了一切。

他问，他是谁？

她答：厚德。

哪个厚德？他追问。

柳厚德。她答。

他一个耳光子抡了过去，说：不要脸的东西！畜生、畜生啊！

给！她把脸伸了过去，说，你打！你打！我不是人、我是畜生啊！她吼叫着、呜呜咽咽的说：我是畜生、畜生！可我这个畜生还在，你这个人反倒跑了，关键的时候，你想到我了吗？想到娃儿了吗？生娃不管娃、你还配当父亲吗？还配叫人吗？

他呆呆的听着她的诉说，看着她鼻一把泪一把的……

这时，龙凤胎早已长大成人，外出学手艺去了。只有三猪、四猪、五猪还在，他们从地里干活回来后，眼睛瞅着柳传明，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沈贵芝：妈，他是谁呀？

在后来，我上大学离开了乡村，就把村子里的事情放在脑后了。

二十一世纪狗年的夏天，我受不了城里酷暑和噪音的折磨，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和背上笔记本电脑回故乡避暑去了，儿时和青年时期的伙伴也都白发苍苍了，我在一个同年同月的老庚家住了下来。

晚上乘凉、闲谝，就谝到了沈贵芝。老庚说，已经不象人了，柳传明回来后不要她了，也要不成了，你想，那能要吗？而柳厚德前几年又服毒了，死了。剩下那几头猪打工的打工、上门的上门（入赘）、出嫁的出嫁……谁管她啊？都嫌她丢人现眼啊！

我说，我倒想见见她。老庚说，见她有啥用？叫花子样的。不过，你确实想见，我给你喊来就是了。

第二天中午，老庚就托人把沈贵芝喊来了，我仔细的打量着他，头发全白了，那张充满活力的脸、刀削似的没了肌肉，突出的颧骨和两鬓上长满了老年斑，那双充满了灵气的眼睛，痴呆呆的，腰也佝偻了……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把她和当年的那个沈贵芝联系不到一起了，想不到眼前的她和过去的她会是同一个人？

她坐下后望着我说：回来咧？

我说回来咧。

她木讷了半天说，世上的人很多，其实只有两种人啊！

我说，是的。要分的话也就是男人和女人，活人和死人，还有君子和小人。

她说，错了，你是念过书的，懂得多。我说的两种人是这两种人，活着享福的人和活着受罪的人，或者是死了享福的人或活着享福的人……

她绕口令似的话听的我一愣一愣的……

接着，她说到了柳传明，说到了柳厚德，说到了她的五个儿女、大猪到五猪……说，他们还嫌名字贱、说我不会起名字，说我的妈不会起名字，没有文化，还嫌我丢人啊！现眼啊！可是，你跑四方，经的多，见的广，你说，这能怪我吗？他们怪我，我怪谁啊？你说？说个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我听后，痴痴的望着她，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充满了期待，希望能够得到我满意的回答。

可是……可是……

我支吾着，仰望苍天，默然无语……

作者简介：傅世存，男，中国陕西省安康市人，1977年考入陕西理工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电影文学剧本《天下法源》一部，发表了建国后安康市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殒落》，2024年长篇小说《鲤鱼山血泪》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创作短篇小说、散文若干，2023年3月作品《桂花溪记》被收入全国两会特刊献礼杂志《流芳中国》，同年7月在第八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暨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盛典中，荣获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作品《竖起脊梁立行 放开眼孔观书》被收入该年度会刊，被誉为一个中国式的马克·吐温，作者系安康市首位专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