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日本华文诗人弥生：好诗难得，好诗人更难得

【舒然中外诗人专访系列】

主持人/舒然 受访者/弥生

▲受访者/弥生

弥生，和富弥生（曾用名、祁放）旅日诗人、作家。日本中央大学文学硕士，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课程毕业。曾任日本华文文学笔会副会长、日本华文女作家协会第二任会长。主编《日本华文女作家散文精选》、《潮-日本华文女作家诗歌选》。 

作品在国内《文艺报》、《诗刊》、《山东文学》、《长河》、《齐鲁晚报》、《世界华文文学网》、《凤凰网》、《文综》、《香港文学》、《香港作家》、《文狐网》，日本《中文导报》以及美国、东南亚等各国的华文媒体上多有发表。

诗歌获得“第四届紫荆花国际诗歌大赛“一等奖。散文获得“世界新移民文学散文奖”，文章被选入国内大学的阅读教材。

代表作有：诗集《永远的女孩》、《之间的心》《你是我的句号》、散文集《那时彷徨日本》、《桂花之下》等。

▲主持人/舒然

舒然，新加坡知名诗人艺术家，活动策划人，书画收藏家，诗电影制片人，文学博士研究生。担任中国诗歌春晚新加坡会场总策划兼总导演，中国诗书画陕西分会艺术顾问，新加坡收藏家协会理事，新加坡妇女艺术家协会理事等。为2018新华社【天下人物】特邀访谈嘉宾，中新文化交流大使，中国诗歌春晚形象大使，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东南亚诗人笔会会员。多次荣获国际诗歌征文大奖，并获得数届国际传统武术精英大赛金牌。被授予2022新加坡“华汇之星”， “2024中国十佳当代诗人”等殊荣。

舒然创作涵盖诗歌、散文、闪小说、艺术评论等，散见于海内外数百家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散文曾入选《当代散文家》；闪小说曾获“福建闪小说优秀奖”；部分诗歌作品被制作成诗电影和诗音乐，广为流传。已出版诗画集《以诗为铭》，合集《女人之约》，中英双语诗集《陌上桑》曾获“2021全国十佳诗集”，畅销诗集《镜中门徒》曾于新中两国举办十余场发布会、研讨会和朗诵会，颇受好评。舒然曾任人民新媒网荣誉顾问，《中国汉诗》副社长，第二届中国青年诗人奖组委会副主任兼评委。现为潜溪文学网【中外诗人专访系列】主持人，新加坡《有米》诗刊主编，奥杯赛（国际）组委会副主任。

Q1: 一直很想知道您的诗歌写作经历。您大概从什么时间开始写诗的？在您的概念里，什么才是诗歌？

弥生：我写诗是从1980年代开始的，那个时代“文革”结束以后，多年里人们被压抑的情绪在一个新的时期得到了释放，在诗歌界，随着“朦胧诗”的兴起，诗歌的表现在多方面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旺和蓬勃，也带动了其他文学体裁的发展。我的诗歌创作在这一个氛围里受到了鼓舞，因此，有不少诗作在报纸和刊物上发表。比如《人民日报 文艺副刊》《诗刊》《星星》《萌芽》《奔流》《东海文学》《泉城》《无名文学》等等。这个阶段的诗歌对于我来说，是创作生命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它给了我一个对于文学和诗歌思考的机会，也让自己在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人生价值的青年时期，对诗歌进行思索。

在我对诗的概念里，诗歌首先不是对日常生活的注释，不是修饰的堆砌，不是对平凡世界的事物的认识，不是感情的渲泄，不是表演，不是语言的囚徒，不是抵达的承诺，不是精美的瓷器，不是图片，不是梦境，不是武器……

诗歌是有感情的，是美的，是可以以心传心的，是能够让人共情共鸣的，是在最少的文字中可以得到情感最大化的表现的，诗歌又是人们生活经验的沉淀和提炼，是夜空中的一道闪电，是一场春雨，是一朵花开，是杨柳依依，是高山瀑布，是白雪皑皑，是小草泛青也是稻禾低垂，是蛙声一片也是清风明月。

Q2: 当您评价一个好诗人或一首好诗时着眼于哪些因素？

弥生：我在评价一个好诗人或一首好诗时，首先着眼于阅读时是否给自己带来了感动，是否带来了不同于以往自己对事物对生活的认知，是否觉得有美感，是否带来了对灵魂的冲击，或者看是否能从中获得语言上的新鲜和有没有在感觉的某一点上受到了震动，无论是来自哪个方面的，只要有其中的一点，就可以称为“好诗”。

对于写出了好诗的人是否自然就可以被称为好诗人这个话题，我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的，因为“好诗人”还存在着对那个写诗的人的一种评判。而对于人的评判，我们通常很难仅从一些被看到的文字上进行判断，生活中的人与人在不同的生活里，不可能是超凡脱俗的，不可能不涉及人间琐事，不碰柴米油盐，也不可能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人是立体的是多面性的，人的外表装束与内心世界有时也并不是统一的，而且，每一个时代对人对好人对好诗的评判标准也是不同的，好诗难得，好诗人更难得才是。

▲诗人作家弥生

Q3: 网络为诗歌带来了重要影响，比如诗歌写作方式和写作群体构成的变化，您怎么看〝网络诗歌〞现象和社交媒体时代的诗呢？诗歌和诗人的尊严在大众传媒时代该怎么体现？

弥生：的确，网络的出现，让世界产生了重大的改变，也让人们对以往传统的生活和行为方式伴随其发生了很多改变，甚至有些改变还是颠覆性的。在此大背景下，网络对诗歌的影响也极其巨大，人们突然发现，诗歌的创作在发表形式上一下子获得了从来未有过的自由，不再受报纸或刊物这些传统的纸媒刊登的局限，也不再受编辑的是否认可是否予以刊登的权利的管制，只要人们手边有电脑有手机，人们可以把自己写的文字自己认为的诗歌，比较随意地发表在网络上，这样一下子就打破了传统的由文人和有一定文学素养的编辑的管制和筛选，让诗歌的门槛一下子消失，在网络上呈现出更加口语更加平民更加自我也更加良莠不齐百花齐放的景色，打破了传统的诗歌美学对诗歌的约束和概念，也出现了更多的表现形式和对“诗歌”本身的定义的颠覆。

网络的出现本身所带来的某些革命性的对世界运行规律的改变，一定也会造成人们在意识形态和生活行为方式上的改变，这些改变，也必然会影响到文学，影响到诗歌。诗歌的这种文学形式由于字数少和更方便网络流通，也会在网络文学的百花园里，找到最终适合自己的定位和历史位置。

Q4：您的诗歌在互联网流行，读者通过网络而不是书籍来阅读您的诗歌作品，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对于诗电影这种诗歌传播形式，您怎么看待？

弥生：我的很多诗因为在各种微信公众号或者各种网络平台上的发表，获得了比以往发表在报刊上更多的读者和关注，同时在网络上可以迅速的与读者发生互动，也让我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各种体验。诗歌的读者来自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以及不同的年龄段，人们的生命体验和生活经历也各不相同，所以对诗歌的理解和看法也各种各样，让我感到新鲜和刺激。

现在的诗电影短视频以一种超越文字的形式出现，是对诗歌大众化和有趣化的另一种普及，一方面这种形式丰富了诗歌文字字面，一方面由于出演人对诗歌的演绎来自于其本人的理解和表演，也在某种意义上固化了所表演的诗歌的内涵。所以，对于传播来说，有着不同于往常的方便和易懂，但另一方面也限制了诗歌文字本身所蕴含的某些意境和深度。

▲诗人作家弥生

Q5: 能否聊一聊您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在成长过程中，还记得是哪些人和事影响您喜欢诗歌吗？

弥生：我对诗歌和文学的爱好来自故乡山东，我自己的文学爱好从小受到父亲非常重要的影响。

1966年“文革”开始之前，我家住在济南的一个省教育干部学校大院，那所学校直属于省教育厅， 我父亲是学院的哲学教师。“父亲那时很年轻也多才多艺，会打篮球，会写文章，喜欢诗歌和读书。因为他是从北京人大被分配来的，又说着一口漂亮的京腔，学校举办各种文体活动，父亲总是有很多的节目让人惊喜。有一次在学校的学生毕业典礼上，父亲被要求表演诗朗诵，好多天的晚上，他都在我们居住的教职员宿舍的筒子楼的家里，练习他准备朗诵的诗歌。那时我刚上小学，认识的字不多，父亲却把他手中的那本诗集塞给我，说让我对照着诗歌，看看他背诵的有没有错误，他笔直地站在我面前，瘦潇挺拔，两片圆圆的眼镜片后面，是他英俊的鼻梁和神采奕奕的眼神，而他朗诵的诗歌，是何其芳的那首著名的诗，《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是何其芳写于1941年的一首抒情诗，诗人通过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表达了诗人对年轻的向往，也流露出了了对新生力量的赞美和感情。父亲朗诵的声音宏亮和充满激情，我从来没见过平日里斯文儒雅的父亲如此阳光和饱满，我被父亲的朗诵神态而感动，我的心灵也被那些诗句打动，诗歌的美丽和由喜爱诗歌的人所传达出的那种情感和美妙，让我认识了“诗”这个字词的意思，也让我终生受益。 

诗歌就如同一粒种子埋在了我的心灵里，但这粒种子的发芽，却是在“文革”结束之后，而且是在我最青春最多情的年龄上，很幸运地遇上了“朦胧诗”。 

“朦胧诗”，是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一种诗歌流派，追求个性，寻找自我，呼唤人性的回归和真善美，具有强烈的启蒙精神、批判思想和时代意识，表现出一种新的诗歌表达方式和美学追求。 

“朦胧诗”的主要的特点，一是其启蒙精神和批判性，二是对人性之美的回归和对日常生活之美的回归。 

朦胧诗群里的每一位诗人和他们的诗，成为了我写作的标杆和旗帜。在北岛，舒婷，芒克，顾城，杨炼等诗人中，舒婷以她女性诗人内心的细腻和敏感，成为那个时期最早正视个人内心情感的女性诗人，她的诗在语言的朦胧里，又隐约呈现着一种不可知而又不可抗拒的力量，同时又有一种女性特有的哀愁穿越于其中，让她的诗呈现了与男性诗人不同的特有的魅力，因此，也对我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在当时并不具有“女性”自觉意识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舒婷的诗也成为了我在自己的创作中带入“女性”意识上最早的启蒙诗歌。

Q6: 您为什么写诗？诗歌对您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弥生：我出生在山东，成长在济南，济南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故乡。或许由于同为女性，或许因为文化璀璨和美丽的宋朝能够让这样一位“婉约派”的词人横空出世，这也让我这位同乡感到骄傲。济南城中心的大明湖畔，有李清照纪念祠和省图书馆，而去那里读书和发呆就成了当时我的日常。在周末，我一个人坐在湖畔，大明湖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湖里的荷花从“小荷才见尖尖角”到“接天莲叶无穷碧”，从“映日荷花别样红”到“荷尽已无擎雨盖”“莲子已成荷叶老”的季节里，很多时候我都在那里度过。 

特别是夏日里，荷叶像一把把倒过来撑开的深绿色伞，很大的一片，遮挡住远处游人的喧笑。图书馆有一个通向湖畔的侧门，从那里出去可以席地而坐，荷花荷叶伸手可及又陪伴左右，看花看叶看天想心事，偶尔风吹过来，叶子与叶子相碰，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听到它们温柔细细的耳语，有时雨滴下来，看到那些雨滴晶莹剔透的一滴一滴地落进荷叶，荷叶先是静静的接着，雨大起来，水滴逐渐增多，荷叶承受不起了，把脖子一歪，雨水全部被倒进湖里，连青蛙也瞬间安静…… 

这些后来都成为我诗歌写作最重要的营养，在我青春年少和对爱情懵懂苦闷的年纪，因为有些话无法与别人说，有些忧愁也没有地方分享，便只能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探索，而探索的结晶，就成为了诗歌。 

每当写完了一首诗，我感觉自己又成长了一点，又坚强了一点，又深刻了一点，而这些，又成为了我在面对生活工作和周围环境的不理想时，可以忍受或者挺过去的动力。

Q7: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创作习惯，您的写作习惯是什么？能否结合自己的创作谈一谈灵感、激情、阅历、知识、想象……哪些因素对您的诗歌创作更为重要？

弥生：我的写作经历跨度比较长，除去刚到日本留学期间，为了求学与生存暂时离开了创作的一段时间以外，其本上都是生活与诗歌创作并存的。

 在异国生活之前，我的创作都是在工作和学习之余，利用夜晚夜深人静的时间，构思自己的诗歌，年轻时，更多的是靠激情靠灵感，来日本定居之后的写作习惯随着环境的变化也发生了变化，因为有工作和家庭的原因，诗歌的创作也被“边缘化”和“碎片化”。很多的诗歌没办法在一个固定和专注的时间里完成，上班路上，电车里，移动的过程里，出差的飞机里等等的碎片时间成为了诗歌的“集散地”。这些诗歌的完成通常是把诗歌闪光的小碎片再通过更多的时间碎片打磨，而也正是因为诗歌具有的特点，让这种创作方法也能够可行。 

诗歌的创作中，灵感是一定要有的，而灵感的来源分为主动与被动。通常能够写诗的人或许都具备好奇和充满激情的性格特点，但仅靠这些性格特点又是不够的。所以，求学的不易，生活的磨难，爱情的坎坷，养儿育女的艰难，工作的辛苦，知识的扩充更新与学习，种种都能成为创作的材料储备，诗人还要比一般人更多一点阳光，更多一点正能量，更多一点努力，也要更多一点付出才行。 

而生活在异乡，能让诗人站在中国以外的地方，重新审视生育了自己的故乡，并通过与异文化的对比，能够更客观的认识世界对中国的看法，了解不同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福祉以及各个方面本身，对诗人的视野的开拓也是非常需要的。

▲诗人作家弥生

Q8：您喜欢阅读哪些方面的书籍？阅读对您的创作产生怎样的影响？阅读与写作有什么关系吗？

弥生：我喜欢阅读的书籍很杂，除了文学方面的书籍之外，我会根据自己的心情和需要阅读一些历史和文化甚至考古和科幻类的书目，名人传和环境地理，经济动态与国家关系等方面的书籍也会阅读。 

好在是互联网时代，很多书籍的阅读比以往方便查找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 

阅读首先能开阔人的视野，还有阅读不同文字和语言的书籍还能颠覆自己以往的认识，对于自己早就形成的一些固定观念可以重新调整和审视，这对于自己写作也很有益的会产生新的思考和新的表现。虽然不是所有新的东西都会代替旧的，但新的和不同文化所带来的对以往观念的冲击还是必须要重视和审视的。 

另外一点是创作时语言的“更新换代”，网络时代的语言流行很快，有些语言所带来的信息也可能是带有时代和社会性的，阅读本身会让我们了解那些原因和现象出现的同时，也会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

Q9: 如果您即将举行诗歌座谈会，面对您的读者，您最想给他们说什么？

弥生：2025年春夏，我有一本新诗集《你是我的句号》即将出版，这本诗集里所有的诗都是在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创作的，并且很幸运的被选作为「百年新诗百部典藏」中的其中一部。 

这部诗集出版之后，出版社以及发行单位会举办新书发布会或者诗歌座谈会，我现在还没有考虑好对读者们说些什么，但我非常希望知道读者们在读过诗集之后，想对我问什么。 

在信息时代，诗歌本身能够带给人们的东西已经不那么多了，但好的诗歌依旧可以让人们沉浸其中，带领读者进入到作者的思考和情感当中。我们常把“诗和远方”联系在一起，其中就有一点儿脱离日常的意思。人不能天天脱离日常的柴米油盐，但偶尔的“诗与远方”或许就是生活中的调味剂，能让我们的生活多一点儿美好的味道吧！

Q10：能否透露一下，您未来是否有写作计划？

弥生：我在诗歌写作中，随着阅历的增加和年龄的增长，常常会感觉诗歌的形式容纳不了我要书写的内容，要把更多的思考、想法、故事、情感呈现给读者的时候，就从写诗歌变成了写散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诗人写的抒情散文也是诗的延续。 

我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和两本散文集，下一本的创作将会是我人生经历和情感的一次集大成。 

这本书的书名我把它定名为《之间》，我生活在中日两国，也经历着很多的“之间”状态，比如，过去与现在之间，现在与未来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爱情与婚姻之间，新与旧之间，传统与创新之间，老与小之间，太空与地球之间，等等等等，“之间”这个词让我浮想联翩 ，我想就用我自己的故事，我自己的思考，我自己情感和认知，做一个答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