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鹭》的移民问题以及暗喻的象征 ■作者：胡桃（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437期

【作者 胡桃（Sonia Hu）】，笔名纽约桃花，曾為美國音樂電視台MTV的製片人，負責製作在中國播出的首个音樂電視節目《天籟村》。出版过7本個人專集、涵蓋非虛構、小說、詩歌、電影評論，以及傳記文學，並多次獲得「海外華文著述獎」的首奖及佳作獎。其中，首部傳記文學《上海浮生若夢》（再版後改名《浮生上海》）获2022年首屆華人影視文學優秀創意獎。 2023年，新出版​​的非虛構文集《往事經年流水夢》獲得「海外華文著述獎」新聞寫作報導獎第一名。2024年，她拍摄制作的处女短纪录片获得柏林独立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图片来自网络）

《鱼鹭》是一篇富有深度的现实主义小说。它通过一个家庭的情感破裂，把焦点对准德国社会对难民政策的隐忧，即当社会在极端理想主义与道德优越感中迷失，谁来守护普通人的幸福与安全？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以一个婚姻故事为载体，巧妙融入了对德国社会现实的反思，特别是对非法移民政策宽松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进行了无形却发人深省的批判。小说通过一个原来近乎完美的家庭遭遇到的婚姻悲剧，直观地展示出制度失衡所导致的道德滑坡和人性扭曲，令人触目惊心。

从表面看，《鱼鹭》似乎讲述了一桩中德跨国婚姻遭遇婚外情的故事，但它的矛头却直指德国近年来对非法移民和难民政策的纵容。妻子汉娜，原本是一个富有爱心、家庭观念强烈的德国女性，经过多年安稳的家庭生活，本应安于现状。但当德国掀起“难民潮”，她积极投身公益，投入到所谓“帮助移民融入”的志愿活动中。正是这场社会运动，在她个人层面悄然撕开了道德的口子。她在“爱心泛滥”中渐渐迷失，在“文化包容”的光环下放弃了基本的理性判断，最终被一个伪装成“受害者”的非法难民维克托欺骗，差点人财两失。

作者刘瑛通过细节的阐述和各种暗喻的象征，暗示了德国社会为了标榜“政治正确”和“文化多元”，长期对非法难民采取姑息甚至纵容态度，却忽视了对他们“真正融入”与“社会责任”的基本要求。维克托就是这种失控政策下的产物。他利用汉娜“爱心”与“愧疚感”，轻而易举突破了本该坚守的伦理防线。维克托的角色隐喻了个人道德的沦丧，象征着整个人性边界在“难民潮”中被冲刷殆尽。

小说通过丈夫的视角，展现了德国本土公民（以及合法移民）对这一现象的深切忧虑和痛苦。他作为一个从东方来到西方的“外来者”，本应对难民持有更多同情，但随着妻子的出轨，他不得不直面一个难堪的事实，即当社会在“宽容”旗帜下无限下放道德标准时，受害者却是这个社会中循规蹈矩，墨守陈规的人。

小说中以“鱼池”为隐喻，描述了原本令人赏心悦目的私人空间，被“鱼鹭”反复侵袭，象征着私人生活的边界与尊严不断遭到入侵和吞噬。而“鱼鹭”遵循先来后到的顺序所持有”的“绅士风度”，则映射了德国对难民管理的虚伪秩序，表面规范有序，则无法阻止掠夺与破坏。

值得称道的是，小说并没有沦为简单的“仇外”或“道德审判”，而是以冷静、克制的叙述方式，展现了一场文化错位、制度失衡下的悲剧。它提醒读者，在“帮助”与“保护”之外，社会还需要边界与规则。没有边界感的包容，最终会摧毁一切应被保护的善良与信任。

故事的最后，虽然女儿机智地通过现代技术手段揭穿了维克托的伪善，但惨重的代价已经付出。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子女之间建立的亲密关系发生了不可逆的裂变。这也是《鱼鹭》最让人心寒的一点，通过个体的情感危机，映射出整个社会的信任危机，而这种危机的引线，却是一颗被“政治正确”的糖衣掩盖的炮弹，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我非常欣赏《鱼鹭》在象征手法上的精彩运用，通过多个象征意象深化了主题，渲染了氛围，使表面上的家庭婚姻危机故事升华为对个体与社会、私人生活与公共伦理冲突的隐喻。

首先，故事开篇上提到丝袜上的破洞，或许暗喻了信任的缺失与夫妻疏离的象征。丝袜破洞是丈夫在婚姻中第一次尝试去侦查和怀疑汉娜的具体行为象征。那颗“绿豆大小”的破洞既是他留的标记，也是他信任崩塌的起点。这个破洞的位置移动，不仅标示出汉娜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是他们彼此信任彻底瓦解的象征。而丝袜的亲密属性，又暗示了性与情感的界限被打破。

锦鲤鱼在小说中承载着美满家庭的寓意。它们是女儿童年时亲手放入池塘的“宠物”，陪伴着孩子长大，也见证了他们一家四口平静幸福的生活。这条锦鲤不仅是家庭成员情感的寄托，也是小家庭“和睦、安稳、吉祥”的象征。然而，这条陪伴了他们二十年的锦鲤，最终被鱼鹭一口吞下，象征着他们“理想的家庭生活”被毁灭。锦鲤被掠食的瞬间，是男主角痛苦认知的转折点：家庭表面的平静、过去构筑起来的“幸福图景”，其实早已暗流涌动，岌岌可危。

鱼鹭则是入侵与掠夺者的象征，是小说中最核心的隐喻之一。作为外来捕食者，鱼鹭象征着入侵者、掠夺者，它们悄无声息、警觉狡猾，不留痕迹地夺走池塘中的鱼儿，就像维克托这样的“外来者”，悄悄侵入并掠夺了男主人公的家庭空间和妻子的情感世界。从更广义的角度来看，鱼鹭的“掠夺性”象征着德国社会由于对难民政策的纵容所带来的隐忧——外来的“鱼鹭”破坏了原本安宁和谐的生态系统，但“出于道德正确”，人们又往往选择视而不见，或者盲目宽容，导致悲剧不可避
免。

铁丝网与塑料鱼鹭则暗喻了社会防线与虚假安全感：丈夫提出要在池塘上铺设铁丝网以防鱼鹭掠食，象征着对家庭和私人生活设立界限、划清安全边界的必要。但汉娜以“影响自然美观”和“破坏动物习性”为由拒绝了这一提议，反映出她以及部分德国人的理想主义和对“无界自由”的偏执追求。这种拒绝设防的态度，正是家庭被鱼鹭入侵的根本原因。不得已，丈夫只能用塑料假鸟来“吓退”真正的鱼鹭，这其实是一种虚假的安全策略，象征德国（或广义上西方社会）面对复杂社会问题时，用表面工程和象征性举措来维持秩序。它或许一时奏效，但根本无法解决本质问题。当真正的掠食再次发生，象征性的防护自然无力应对。

薄胎瓷器花瓶则暗喻了男主角东方文化的背景以及婚姻的脆弱性：薄胎瓷器以“薄如蝉翼”闻名，它是东方工艺与美学的象征。小说中，丈夫将婚姻比作“薄胎瓷”，在逆光之下，虽通透精致，但也暴露出极度脆弱。逆光强化了瓷器的美感，却也让人意识到一触即碎的风险。这既是丈夫对婚姻的审美认知，也是他对婚姻现状的担忧。小说结尾，丈夫在崩溃中“看见画上的薄胎瓷器花瓶迸裂成碎片”，意味着他们二十多年的婚姻已破裂，象征着他理想中“中西合璧”的婚姻、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被毁。薄胎瓷器丈夫的东方身份认同及文化归属破裂的隐喻，也是他对婚姻的终极幻灭。

宝物箱暗喻了家庭历史与记忆的承载：这个“宝物箱”是汉娜家族的传承，象征家庭历史的连贯性和记忆的积淀。里面收藏的，不只是挂历和记事本，而是他们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是两人共同经营生活的证据，也是家庭规则和秩序的物理承载物。当汉娜将宝物箱从客厅搬到地下室，实质上是象征着她把家庭价值观、婚姻仪式感和归属感放到了“边缘地带”。它揭示出家庭内部核心价值的转移，也预示着危机的发生。

池塘与小院暗喻了家庭空间与安全领域的象征： 池塘和院子原本是汉娜和丈夫一砖一瓦共同营造的家园象征，是私人领域和情感归属的具象表现。随着鱼鹭的反复光顾、鱼儿不断消失，这个私人空间被打破，象征家庭疆域和安全感的逐步丧。院子再也不是家人休憩的乐土，而成了他眼睁睁看着“家庭信任感被掠食”的舞台。

整篇小说的象征手法层层递进、交织交错，构建了丰富而复杂的想象之网，不仅深化了婚姻与家庭主题，还将私人故事投射到更广泛的社会议题中，带有强烈的隐喻色彩。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核心命题：当信任和边界被无条件开放，秩序便会坍塌，理想便会破碎。这些暗喻的巧妙运用，让《鱼鹭》远远超越了一则家庭故事，成为一个关于现代社会伦理、文化认同与信任危机的寓言。

（《鱼鹭》小说的链接： https://mp.weixin.qq.com/s/s0EwcTg8Tax3lI9wpoLvbA ）

【刘瑛】 德籍华裔作家。出版有《刘瑛小说散文集》、中篇小说集《不一样的太阳》入选“海外华文女作家丛书”、散文集《莱茵河畔的光与影》入选“海外华文精品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