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386期
【作者 许文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徐霞客研究会理事、临沧市作协副主席,临沧市首届民族文化艺术大师。出版散文集《在城里遥望故乡》《高原之上》、《西藏漫游记》散文诗集《云南大地》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现已在《诗刊》《诗选刊》《散文》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小学语文教辅》,七年级《语文必读》、八年级《字词句篇》等教材教辅,散文诗先后十二年入选《年度散文诗选》。先后荣获过第十八届、第二十一届“孙犁散文奖”、《云南日报》文学奖等奖项。
接连两天雨,气温骤降。接到朋友电话,说可以去烤火了,他已燃起火塘,温好酒,煨了茶。两年前,我这位朋友利用家里闲置的半亩山地,盖了间茅屋,屋子正中砌了火塘。从此,三五个老头半老头便把那里作为“据点”,芋头或山药,松苞或玉米,该锅里煮的该火里烤的都有所归落。吃着喝着聊着,四野刮着大风,屋檐挂着雨水,因为火塘,小屋显得舒张而温暖,每个人脸上都显现着满满的惬意。
城里人谓之烤火,老家诗礼一带叫向火。我以为,老家什么都“土”,唯有“向火”的说法,比城里人的“烤火”更精准些。向,动词,面朝、面对的意思。火,名词。烤火,汉语词语,释义是在火堆或火炉旁取暖。向的释义里有一种偏爱、袒护、对着、朝着之意,面对纯粹的火焰,干净的温暖,“向”更有尊从的意思。
老家的火塘,最初的印象里是在屋内客厅正中,挖一米见方的土坑,立三块石头,以备烧火煮饭之用,后来改用铸铁三角架,白天烧火煮饭晚上向火取暖。记忆里我家的火塘边都铺有一张床,离火塘很近,行李简单,这是爷爷的下榻处。当家人入睡后,爷爷这才收拾烟具茶具,关窗销门,借着火的余热躺到床上。爷爷起得早,家人还在睡梦中,他已经起来燃起火塘烧着开水了。那只土茶罐,好像从来都煮着茶,一侧的各类长短不一的旱烟锅,同样也是向火的姿势。再后来,老家许多人家的火塘,渐渐被一些器具代替,比如用坏了的大铁锅,有豁口的土坛,或用现代建材搭建,规整而小巧,不占过多位置。
烧火的柴也是很讲究的,老家公认的好柴是麻栗树,还有橄榄树等,一经引燃便烧得轰轰烈烈,特别是麻栗树,烧成灰也能长久地保留火的温热,以至第二天早起,主人家只需盘一盘火灰,一阵火星迸开,火焰又升腾起来。有些柴就是不好烧,比如豆腐碴树,即使多干燥,都无法让火焰感冒。
我的童年,是在一笼火旁渡过的。那时候每到冬天,常常冻得手脚皴裂冻疮密布。村小的老师看到同学们入冬后都衣单身寒,破例允许我们每个人拎一笼火上学。用一个铁盆或土盆,将柴禾放在里面引燃,一路拎着,风一吹火星迸发,沿着黑漆漆的山路走向学校。条件好的可以烧炭,无烟无味,像我一样的孩子只能找一些前一晚做饭用剩的柴头作燃料,烟浓味杂,整个小学每到冬天都是烟雾缭绕。上课时,火笼只能放在教室门外,手捧着火,心也就不在书上了。下课后同学们蜂涌而出,纷纷奔向自己行将熄灭的小火笼,男的拎着拴火盆的铁丝使劲地旋转,女的不顾灰尘扑面拼命地吹,在很短的时间里将火笼重新弄得热辣起来。有时候,还会比赛谁的火笼更旺,有的同学这时候会从衣袋里拿些玉米出来,放到火笼里,不一会玉米就爆出玉米花来。
八二年高考落榜后,我在老家呆了两年,其间做过农活,修过公路,直到两年后离开老家参加工作前,寂寞的夜晚都是一塘火陪我。现在,老家也很少有人生火煮饭了,更别说有事无事烧一堆火聊天喝茶,没有火塘,也就没有了火灰粑粑,没有了推心置腹的家常,没有了腊肉上的烟熏火燎。我一直忘不了边烤火复习功课备考的情形,火塘边的阅读,可以慢到字斟句酌,可以读出每一颗字里的冷暖。有时候,真佩服那些常在火塘边闲聊的人,一边喝着陈酿多年的老酒,一边将八卦条分缕析。火塘里什么都烧着吃,茄子、菌子、鲜橙、橘子等等,烧板栗味道更美,可先得将其捅破,否则拇指大小的一枚板栗,爆炸时的威力不容小觑。
在城里生活,早些年还能在文明坊或榨子门一买到从德思里等地的村民人背马驮的柴炭,后来林业政策一紧,就只能买机制炭了。机制炭说是无污染,因其原因杂乱无章,再也无法在机制炭里看到火光与烈焰,所谓的向火,烘着手心连手背都会发凉。如果要烤糍粑之类的食品,机制炭是万万不能的,除了粘上的灰有泥沙,还可能受到污染,这时想到老家的火灰粑粑,浓浓的香便会泛起在记忆。老家的柴火灰是可以入药的,真假无法考据,我确实喝过火灰水,说是治肚子痛,那个时候胃痛与肚子痛笼统为一个概念,管多管少还是有效。火灰粑粑就是将玉米或麦子的面粉做成粑粑,将放到热火灰里捂熟,可以保留数日。那时上山打柴下河种田,母亲总是给我准备了一个做得本来不圆再被火灰捂得形态各异的火灰粑粑,用山泉佐食,有时就是一日三餐的主要内容。
想不到退休后,仍然是一池火塘陪着的日子不再孤单。朋友算是事业有成的人,比我小很多,却已过上了烤火喝茶的松弛型日子。我也蠢蠢欲动,计划着建一处火塘,过年,全家人围着火塘落座,平时,自己一个人向火读书。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曾说过:“社会的规模越大,越令人乏味。一个人惟有当他独自一个人时,他才是他自己。”不料这一计划胎死腹中,刚出生孙女的各类衣物每天都需要借助唯一能向到的太阳晾晒,不可能因为想念火塘,一个人就占了一间屋子。但是向火的欲望却越生越浓,我只好每天晚上,先试着向我那位有火塘的朋友一阵寒暄,然后再问今晚生火了没有,等到满意的答复,再到超市买些红薯芋头之类,火塘里必须捂上这些,这个火塘才有乡愁。
再回到老家,大多数人家都没有火塘了,新农村建设让每家每户都盖起了洋房,怎么会舍得再让火塘烟熏火燎呢!摇控器指挥下的电烤炉升温迅速,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择一处逼仄矮小的小木屋,沿袭着火塘的取暖方式,火塘再也不可能有其乐融融的一家老人,偶尔会有前来蹭暖的野猫,孙儿陷进手机游戏,也无暇再来爷爷光线晦暗的火塘边领取故事了。
(照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