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26】渡边华山的自尽是和自己最后的“论剑”

◆《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中国电影院的春节档期作品好评如潮，其中《射雕：侠之大者》的强势来袭又使我这个武侠迷不由得忆起已故金庸先生笔下的“华山论剑”。今天要说的是，身居日本，但凡接触文化，“华山”这个名字其实也不陌生。只是，并非武侠文学，而是绘画，即那个江户后期能文能武的画师渡边华山。

渡边华山为什么给自己取号“华山”，不得而知。但能够肯定的是，作为中国明清山水画家谷文晁的门生，渡边华山独特的绘画风格深受中国明清画家影响。号称“华山”，也就更为这个传奇画师增添了别样的时代华彩。或许，我和绝大多数日本的历史文化研究者有所不同，与其将渡边华山视为一个善于山水之绘的文人，不如将其定义为一名“侠者”，他的一生，也大有“论剑”之风范。

渡边华山自幼随父在江戸麹町田原藩邸作为家臣生活，无奈藩城财政困难，家臣收入被压缩后，有11口人的渡边家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为挣脱贫困，渡边华山愈加勤奋刻苦，一边从事作画的兼职，一边学习。“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渡边华山目睹自己的弟弟、妹妹相继被送出去给别人当小童，这种生命的磨砺既刻在了他的性格里，无法替代的心酸也留在了诸如《退役愿书之稿》这样的自传性文字里。

人生的艰难，并没有摧垮他，相反成为渡边华山奋起的动力源。渡边华山一度成为日本在二战之前进行国民忠孝道德教育的范本而进入教科书。天赋异禀之下，20多岁就已经半只脚踏上绘画名家之路的渡边华山，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愿意接触政治。或许，在他的理想世界里，做一个只与山水、笔墨作伴的逍遥人，更符合自己的人生定位。但按照上天的安排，父亲去世后，他继承家臣身份，并在即将迎来不惑之年时就任藩主家老的要职。这一刻，命运的齿轮开始新的转动。从画家到政治家，作为田原藩的家老，渡边华山也是一个有能力在政坛上潇洒“论剑”的智者。日本天保7年至8年的大饥荒之下，田原藩没有一个人饿死或逃亡，成为全国唯一被幕府点名表扬的藩城。其功绩与智慧，可见一斑。

1837年夏，美国商船“毛利松号”携带着7名在海上被救助的日本人前来寻求通商，在幕府打击异国船只的政策下，日方炮台向商船开火。对此，渡边华山极为愤慨反对，写下《慎机论》，批评幕府对外政策，这也为他日后的政治悲剧埋下祸根。值得研究的是，根据田中弘之的《蛮社之狱的全部》（吉川弘文馆，2011年6月）等研究材料，从渡边华山的角度看，身处封闭时代，他的内心是矛盾和痛苦的。一方面，他作为具有开阔视野的名士，本心是极其希望幕府开放国门。另一方面，他身为藩主家老，深知反对锁国的危险性，在外表上只好装作海防论的拥护者。在兰学和儒学的敌对形势之下，保守派鸟居耀藏将兰学推进派的渡边华山视为“眼中钉”，以“无人岛渡海计划”为由将其抓捕，酿成了日本的“蛮社之狱”。这次牢狱之灾中，虽然所谓的“无人岛渡海计划”没能扳倒渡边华山，最直接的导火索却是在其家中搜出 “言论不正”的《慎机论》。受此影响，渡边华山的生活受到“蛰居”限制，成为半软禁之人，一代豪杰也就此黯然落幕。

“蛰居”期间，为保障生活，他的门人们想方设法地帮他变卖名画，而他则一心作画，了无旁意。《于公高门图》、《千山万水图》、《月下鸣机图》、《虫鱼帖》等名画相继问世。俗话说，树大招风。“高产”之下，世间便又传出“罪人不慎笃”的恶评。一向忠心耿耿的渡边华山为不波及藩主和周边人，写下“不忠不孝渡边登”之后，剖腹自尽，不足天命之年。

撇开事业的功绩，从人品格调上来看，我更为看重渡边华山人生的最后选择。虽然带有浓郁的悲剧色彩，愚以为，对于他而言无法按照本愿实现政治抱负、亦无法专耕于文化的时代窒息之下，“潇洒”地离去不失为与自己内心的一次特殊“论剑”。 （2025年2月10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