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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水井大爷和张三聊

水井大爷和张三聊

王威(美国)

---,哎---”,院墙外又传来电话亭老人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洪亮亲切,特别有穿透力,远远地就能钻进耳朵。这单调的声声吆喝,只有北京城此一隅的孩子们懂得,熟悉到抓住第一嗓子就知道是谁。胡同里顿时热闹起来,各家孩子闻声而动,争先恐后冲出家门。我并非一马当先,活儿还是交给咱手里,拿到送传呼电话的三分钱酬劳,转眼兑成一根冒着白雾的红果冰棍,邻居大生子撇着嘴,明明是我先跑过去的嘛。有什么办法?老爷子稀罕咱呗。开心地舔一口酸溜溜的粉红色冰棍,真叫得(dei第三声,老北京话,得意满足之意)。

这块高出四周的小空地,位于前花园几条胡同相交叉的十字路口,是小胡同里的王府井,也是周围大杂院精英荟萃胡侃瞎聊的风水宝地。姥姥家在前花园南巷北端,大门恰在路口核心,最邻近那间传呼电话,隔墙那厢的谈笑风生听得一清二楚,属近水楼台。其他几条汇集于此的胡同,是北巷还是东巷西巷,懒得搞明白,孩子嘛,无需记住地址门牌,知道二丫她们家、小石头他们院,足矣。这块约两三百平米的空地,相对于四面延伸出去的狭窄胡同,像个小广场,除了这间公用传呼电话,还有一个后来改成街道服务站的小杂货铺。每逢晚饭后,孩子们就会云集于此,唱歌跳舞玩游戏,打闹吵架斗贫嘴。大人们也喜欢相聚于此,捧着大搪瓷茶缸,摇着芭蕉扇,山南海北古今中外,外加满天飞的小道消息,侃得忘乎所以,热闹,开心。

毗邻杂货铺的这间电话亭,叫电话站更合适,它不是亭,而是一间简陋低矮又昏暗的小屋子,门口挂着个半椭圆形的金属牌,写着公用传呼电话。小屋里住着张姓老哥俩,看守电话的是哥哥,那可绝对是个慈祥温和的老人,除了姓张,满胡同没谁晓得他的名,反正大伙儿都亲昵地叫他水井大爷。这个的读音是清晰的第二声,强调似的用力往上挑,是老北京对成年男性的尊称,不像称呼老人家那种发音短促下滑的大爷。大爷和水井相关联,缘于小屋外那口古老的水井,不定猴年马月哪朝万岁爷年间,此地八成是个种花的农村,不然水井何来?前花园何来?井口围着一圈石边,上面覆盖着大块青石板,无言地掩饰着什么,也不知里边有没有水。自打我住到姥姥家,就没见过有人掀开石板看看究竟,偶尔它会让我联想起《北京传说》里北新桥锁恶龙的那口井,是不是里边也有铁链和动静?会不会也泛出血腥味儿?想想心里就发毛。水井大爷把陈旧的小茶几摆在青石板上,俨然成了他和邻里喝茶聊天的老裕泰。小屋旁有棵庞大扭曲的老槐树,七拧八歪地覆盖在水井上方,遮荫,避暑。每值春季槐花怒放,满街都是香味。我们没少摘那些槐花,香喷喷甜丝丝的,好吃,直到那年传闻吃槐花会传染肝炎,孩子们才罢手。大人们都稀罕这株老槐,我可有点烦它,皆因树上常垂下来像蚕一样的吊死鬼,生性怕虫嘛。一次我抓住一条掉在脖子上的吊死鬼,瞬间脖子和手火辣辣地痛痒起来,水井大爷一把揪住我的手,乖乖,那不是吊死鬼,是洋剌子,可别碰它,赶紧的,抹点清凉油。

水井大爷的弟弟叫张益淼,大家都叫他张三聊,天晓得是否和他擅聊有关,虽说有点不恭,街坊们叫习惯了,他也欣然接受。周围的老人会直呼他三聊,中青年叫他聊爷或三爷,恭敬中夹带几分戏弄。小屁孩儿们当面称三爷爷,背后皆喊张三聊,记得还用张三聊这绰号和他没溜儿的习性编成歌谣,满大街唱,故意气他逗他,等聊爷骂咧咧冲过来,淘气鬼们早发出信号,一哄而散,好玩儿。

大爷和聊爷秉性截然不同。大爷温和善良,为人厚道,长得白净富态,心宽体胖,对谁都客气。一件洗得洁白的汗衫,一条一尘不染的黑色肥大缅裆裤,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日常,鲜见他有不高兴,总是乐呵呵的。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常趴在他身边,摸他那溜光贼亮的秃头,赖在那里听故事。大爷热心肠,和邻里处得那叫铁,谁家大人出门,就把孩子赶到水井大爷门口来玩,大爷您受累,帮我盯着点这丫头片子小崽子,该骂骂该打打;老太太们买菜随手撂在井台,大爷麻烦您给瞧着点,我麻利儿就回来拿。聊爷就不行了,虽长得高挑,可精瘦邋遢,还狗屎脾气,喜怒无常,爱吵架抬杠。别看平时也乐呵呵的,转眼就会和谁犯浑,独角戏似的瞎吵半天,整得大家摸不着头脑。每逢他不留神,野性十足的孩子也会悄悄用皮筋崩出一个纸球,弹在他黑黢黢的脸上,扭头就跑,后边传来聊爷的一阵笑骂,小兔崽子---”。老哥俩最一致的,就是都手握一把大扇子,水井大爷拿的是芭蕉扇,破了的扇子边用白布条包起来缝上,张三聊拿的可是折扇,据他说上边的山水画还是满清什么名人的真迹,就吹吧。

虽说水井大爷和张三聊住在一块儿,是不是亲兄弟没人核实,反正全是老光棍。哥俩给我的感觉是从满清走过来的爷爷辈,理应留着辫子穿着长袍马褂,散着故宫里的陈腐味儿。水井大爷总端出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浑身上下整理得规规矩矩,办事说话在行在礼,深受邻里爱戴。他那苍蝇落上都会劈叉的标志性光头,俨然就是尊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张三聊有点阴阳怪气,嬉笑咆哮就是一抹脸之间。俩人同操一嘴京腔京调,大爷谈吐不俗,发音清晰,对往事所知甚是渊博,句句都带着老北京人那极致又啰嗦的客套礼数,凡大小事无不道谢再三问候再三叮嘱再三。三聊不行,讲话嘴里像含个茄子,吐字大多你听不清,还常常话说一半就截断,要不说那什么---我踅摸着就得---干脆咱们---哎,得,后半截攥着拳头让你去猜,费劲。邻居对三聊的喜怒无常,就是一半让着一半不理睬,甭跟他一般见识。

那时候收入低,家家生活都清贫,守着部公用电话,就成了孩子们发财梦的起点。传呼电话每打进来一个,就要去人家里呼唤,不成文规矩,被传呼的人要给送电话的三分钱报酬,晚上八点以后就要五分。原来这活是水井大爷自己直接去叫,几乎不收邻居们钱,后来他索性让胡同里孩子们干,那------”的声音,成了他呼唤孩子的特有信号,意思是电话来了,钱来了,冰棍来了。还记得奶油冰棍五分钱,红果和小豆冰棍三分钱,赚点冰棍钱,孩子们乐不得的。或许父母的教育和影响,或许姥姥家的要求,我比别的孩子显得有些礼貌也讲点卫生,胡同里老人说我懂事、文明、乖,当然也博得水井大爷的偏爱,每有送电话的美差,他多愿意给我,自然导致小伙伴们气哼哼的不服。

送电话的私房钱我和黑蛋都攒够了两毛,请示家长后,我俩欢蹦乱跳地去买奶油冰棍。来到街上,被百货店五光十色的小商品搅得眼花缭乱,我自作主张不吃冰棍了,改成买漂亮的电光纸,回家玩折纸手工,黑蛋心动随了我。到家后,我用红红绿绿亮晶晶的电光纸叠出了小鸭子小房子,被姥姥舅舅一通夸奖,好不得意。没承想黑蛋回家却饱受一顿老拳,他妈提溜着他的脖领子找姥姥兴师问罪:你家孩子教坏,干嘛不买冰棍买没用的破纸?吵得姥姥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水井大爷过来平息。大爷附耳低言,他家能和你家比吗?那是野孩子。我这儿还存着几张老年间的花纸,你喜欢就送给你。我小心捏着水井大爷那几张散发着积年尘螨气息的黄纸,惹得手臂瘙痒,起了一片过敏红斑。

水井大爷和张三聊好神秘,都没有家眷子女,街道主任关老姑说,他俩是五保户,每月街道办事处会给他们送来八块钱生活费。大爷说过,满清时,他戴过蓝顶的帽子,我问什么是蓝顶?他说就是顶戴花翎官帽上用了一颗蓝宝石,听说过红色的珊瑚顶是很大的官,蓝顶是什么官?走进他俩的小屋,黑洞洞的家徒四壁,除了两张吱呀作响的破床,等于什么都没有。每见大爷切菜做饭,都在门外遮不住风雨的小棚里,无法想象顶戴花翎时的他是什么阵势。奇怪的是,明明感觉他俩肚子里填满了故事和经历,却从来守口如瓶,好像非常满足和享受当下的清贫日子。有人说聊爷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谁也没见过,曾有老街坊问了他几句,聊爷立马翻脸,操着含糊不清的京腔,甭跟我提这个,什么七个八个六个的,一边凉快去

水井大爷一辈子忠厚老实,恶人也不忍欺负他,十年动乱都没见他受什么冲击,八成那破瓦寒窑的小屋,足以认定此乃无产阶级贫下中农是也。一次,派出所民警杨荣到小屋访贫问苦,问起有什么困难,大爷说我倒没什么,都挺好。就是聊爷,缺棉的,您要是不为难,给他添件棉袄棉裤伍的。于是街道送来20元补助,老人家千恩万谢。没过几天,听见大爷对聊爷大发雷霆,依大爷的为人性格,这本是不可能的,大伙赶紧去劝和。原来民警杨荣刚刚又来探望,恰遇聊爷怀揣两瓶二锅头,做贼似的从外边钻进来,杨荣面露不悦,行啊聊爷,喝上啦?棉袄棉裤呢?大爷伸着颤抖的手,指着张三聊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的话那叫一个难听啊,祖宗八代的不知骂他还是骂自己。我看见水井大爷淌着泪对街道主任关老姑说,您瞧瞧,您瞧瞧,人家政府,杨同志怹,看我的面子补助他,换了黄汤了,这叫什么事!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往哪儿搁?话音未落,老人家疯狂地抽打起自己耳光来。围观的人叹息着抱住大爷,无不觉得心痛。

搬来南巷前,因街道医院扩建,占用了姥姥家的房子,我们曾在北巷住了几年。北巷这座四合院小巧玲珑洁净漂亮,屋里屋外都是青砖铺地,高台阶的大门口一对雕花石头门墩。不大的院子种满花草,什么西府海棠月季吊兰,让人目不暇接,还有几株石榴调皮地咧嘴笑着,红嫩得醉人,前花园的寓意原来藏在这里。特别是房东家三姑娘我叫三姨的,养了几盆洁白的晚香玉,每逢夏天晚上,那个香得咧,甜甜的。小院主人张忠,蓄着白花花的山羊胡,一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忠厚长者。印象里,每天清早,他就扛着大扫把,去门口和胡同,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听说这是他自愿义务干的。扫完地,又挎起一个荆条篮子到大街上捡拾马粪,那时还有马车进城,他会把马粪处理一下,给千娇百媚的花草施肥。张忠老头似乎永远打着绑腿,浑身上下洗得灰白的衫裤,补满了大小补丁,十足一个吃苦耐劳老长工。后来大字报说他是老地主,让我惊讶得半晌合不拢嘴,天下有这样老贫农样的地主吗?只能凭幻想,使劲儿把他想象成假充善人,背地里暗算变天。张忠很少和邻里往来,几个孩子都很有教养,对我家彬彬有礼。不知为何,他白白净净的三姑娘,老大不小的了还没嫁人,每天都见她拿着针线簸箩,扬起纤纤十指,给街道做手工挑补绣的绣花枕套,说是外贸出口用。张忠的孙子张建国,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不爱言语,同一个院住着,我俩却玩不到一块儿。他学习不好,作为少先队中队学习委员的我,没少跟他急赤白脸,三四年级了他都没入队。张建国还有个诨名B”(恕我把那个牙碜的字隐去),虽说只在胡同孩子中间流行,他自己居然也默认,后来想想也太特么难听了。当时叫顺嘴了,并没觉得怎么不妥,直到小舅舅听见把我臭训一顿,才噤声远离这个敏感字。小孩子家,哪里懂得傻二、铁蛋、屁丫,这些诨名外号背后的肮脏含义。

张三聊是张忠小院的常客,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过来喝茶聊天。聊爷会换上褐色黑花的绸子小褂,摇着折扇,一屁股坐下,就像到自己家一样不见外,冲着张忠老夫妇还有三姑娘,山南海北吐沫星四溅地海聊神侃。一个整句话都说不清的糟老头,屁股特沉,坐下就且不走呢。后来听姥姥和大妈们聊天,说聊爷八成是看上人家三姑娘了,这不纯属那啥想吃天鹅肉嘛。有一回我不知深浅地问,三爷爷,您干嘛老瞧三姨啊?”“我?没有啊,你瞅这活儿干的,针脚缝的多密实啊,啧啧啧。”“一寸定好了多少针,少了人家就得退回来返工,外国人要的,张忠吸着烟袋搭话。三姑娘清雅的脸微笑一下,低着头什么都不说,继续挑补绣,张三聊也继续他的小院常客。直到十年动乱,那晚,聊爷在水井旁握着大茶缸自斟自饮,显得甚是无聊。三聊,现而今您怎么不去小院了?姥姥问,聊爷满不在乎,打着哈哈道,人家一家子抹脖子的抹脖子,上吊的上吊,都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还去干吗?啥?抹脖子上吊?还任务?原来聊爷是受街道委派,卧底监督张忠的呀。得知忠厚的老地主一家寻短见,让我心惊肉跳地暗自难受了好几天,里边有没有三姨啊?唉,那个阶级斗争年代哟。

水井大爷不清不楚的历史,倒没在特殊时期受到冲击,也许左邻右舍处得太好,这派那派红五类都不忍心难为他。不过,我也见识到与人为善的他发火。一辆郊区农村的马车,钻进胡同的公共厕所偷粪沤肥,离开时碰坏了大爷的小厨房。慌张中马车夫出言不逊,温和的大爷不干了,马车夫急赤白脸喊叫,我们都是贫农,你敢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像你这样的老帮菜,放在我们村里,就得好好改造改造!老爷子一听火大了,拿个小板凳横到马车前,你贫农?我也没有三顷园子五顷地呀,来呀兄弟,你行,我看着你拆了我这小屋,来来来,然后祖宗八代逐一问候,乌龟王八丫挺养的一通抡,解气!错来水井大爷也是街头牛二一把好手啊。最终,闹到清洁队把偷粪的带走,临了,街道干部还不忘撂下一句,这粪都是街坊四邻拉尿的,你们也不问问就掏?里边也有水井大爷一份吧。耍浑谁不会呀,谁怕谁。

张三聊的五保户生活,除了每月街道的补贴,他还替没有劳动力的街坊邻居担水送水。当年自来水管还没有进到家家户户,一条胡同有几个共用水龙头。聊爷给雇他的人家每日挑一担水,满满两桶,倒进水缸,月收取两块钱,姥姥家也请他干。那个时代,算一笔不小的收入了。渐渐地,聊爷老得担不动了,虽然他咬紧牙关,每天的水量却不争气地往下减,送到用户只有两个小半桶,街坊们虽怜惜,不说什么,最终还是有几家辞退了他的送水。那天,聊爷借着酒劲,跳到胡同中央破口大骂,怎么着?想饿死我?没门儿!吓得街坊四邻关门闭户。姥姥索性直接说,您千万别累着,水别送了,每月两块钱,我们照给。

平时嘴里都是不着痛痒的云山雾罩,其实水井大爷是个热心肠的有心人。那次姥姥遇见老街坊李凤林,李老头爱说话,特风趣,一见面就笑容可掬地给姥姥来了个前清的打千请安,旗人出身的姥姥立马给他回了个万福蹲儿安,俩人就稀里哗啦聊开了,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那边,水井大爷坐在井边直给姥姥使眼色,用蒲扇拍打大腿,弄出啪啪的响动。这厢,老太太权当没看见。事后大爷问姥姥,大姐(尽管他比姥姥大不少),您知道凤林过去的事吗?”“知道啊,他不是特务嘛。”“得,算我白说。那什么---您还是留点神,这不闹红卫兵呢嘛。”“是啊是啊,谢您啦。天下竟有这样的特务?后来姥姥和水井大爷不约而同告诉我,李凤林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劳动者,精明能干也热心,大大咧咧的,街坊四邻都挺喜欢他。解放前的某日,他在茅厕蹲坑,和蹲在旁边的于大爷聊起出城进城做买卖的不易,时逢傅作义军队严管出入。于大爷就馊主意让他挂名当特务,这样出入城门就方便了,果不其然,大字不识的李凤林就成了特务。其实从头到尾他啥也不懂,啥也没干,啥也不会干,没准自己都忘了这茬儿。北京城一解放,军管会要求旧政权的军警宪特要主动登记,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于是猴急哄哄跑去登记。排队的人多,慢的很,这位连啥是特务都未必清楚的混不吝,爬上房顶,对下边的工作人员大喊大叫,我是特务,我是特务,于大爷茅房蹲坑拉进来的,麻利儿帮我登上,好赶紧出城进货。据说这一笑谈,在邻里和军管会干部中持续了好一阵。水井大爷就是这样,不显山露水地关心着周围的老街坊,好好活着,别惹事招灾,踏踏实实过日子。

很多年又过去了,我也早搬出姥姥家,回到父母身边。每月几次去前花园南巷看望姥姥,成了我雷打不动的功课,时不时也会扫一眼那间小屋和早已冷冷清清的水井。

一天我刚进门,姥姥说你小舅舅也来了。人呢?在水井大爷哪儿呢。改开后没几年,差不离家家都装了电话,很少有人再碰传呼电话了,我疑惑地跑过去。只见水井大爷的小屋挤满了人,小舅舅满头大汗地在按摩服侍大爷,原来老人家一时天旋地转不支倒地,恰逢小舅舅路过。半晌,大爷缓过劲儿来,客气十分地向大家一一道谢,拉着小舅舅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大伙儿赶紧回吧。我们不放心地围着这位善良的孤寡老人,就是一阵上来,心慌,现在好了,你们都是干大事的,别把功夫耽搁在我这入土半截的人这儿。这温暖又凄凉的话,黯然地吹散开大家,空气中凝结着几分无奈的悲哀。

又过了许久,传来水井大爷走了的消息。据说老人家走的安详平静,先是不吃不喝,然后睡着觉就没醒过来,连同屋的张三聊都没发觉。水井大爷一定走得很舒服很踏实,我想。他一辈子和善可亲,对谁都好,也一辈子守口如瓶,从无半句惹是生非的话。叹息那蓝宝石的顶戴花翎,叹息那一肚子清末民初的故事,最终什么也没留下。大爷嗜洁,永远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走的那天,人们看见雪白的汗衫和一尘不染的黑色缅裆裤,整整齐齐地摆在旁边。

水井大爷走后,张三聊独居在小屋,少了大爷的归置,像个乞丐的窝棚,里边充斥着稀奇古怪的难闻气味。聊爷脾气愈发恶劣,满嘴自言自语的胡话,依旧吵架抬杠,莫名其妙地骂遍了街坊四邻。我曾好奇地进去看他,老人紧攥着廉价二锅头的酒瓶坐在那里,活脱一具诈尸的僵尸。他翻着充满血丝的浑浊眼球,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过往的所有人吼着,干什么呀,说这些没用,什么七个八个六个的,甭跟我讲这些!这又是跟谁?我进来还一声没吭呢。聊爷松弛的脸皮如包浆古董,口水顺着黑黄的牙缝溢出,带着一股酸臭的酒味。我们都生活在阳光下,唯独他一半在阴曹地府中。当年的三爷,晚饭后换上褐色黑花的绸子小褂,足登细针密线衲的千层底的白边布鞋,端着小茶壶,摇着大折扇,摇摇摆摆走进张忠家,对着三姑娘犯贱,活脱一个前清八旗公子哥。至今我还是困惑,或许他真对三姑娘萌生了爱慕之心?

水井大爷和张三聊都走了,公用传呼电话也走了,小屋和水井也走了,不知谁给办的后事,也没见谁再提起所有这些。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死水微澜都没有。早已分散到高楼大厦的老街坊们,还会想起古老水井旁,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隔世老人吗?会在心里为逝去的时代和生命,滴下几滴五味杂陈的泪水吗?哪怕是一声叹息。

一个时代自然而然地终结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就让它岁月无痕、冷月无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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