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喜散文《古刹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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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说在确山县城与红色竹沟之间有一个北泉寺，多次擦肩而过，却没想到过要亲临游览。只是因为家乡与亚洲最大的禅寺相毗邻，所以内心深处对这个地处偏僻的禅寺颇有些不屑一顾的偏见和自负。

绝对没有想到，真的走近北泉寺，它竟然会给我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引起我经久不息的心灵震撼！真应该拜倒在它的脚下，匍匐而行！当然，这种虔诚和崇敬，不是因为寺院的规模阔大宏远，也不是因为它的建筑巍峨壮丽，更不是因为殿堂里供奉的神佛法象庄严、精美绝伦，而仅仅是因为树，几株苍然遒劲的古树！

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更没有见过这么多集中存活的古树！绝不能夸海口说自己走遍了中国，但山南海北也到过不少地方，却很少见到象这样长寿得令人敬畏的参天大树。

“大”——树？不，这显然是不够的，应当尊称为神树！

北泉寺内错落分布有四棵银杏树，它的果实状如大个杏核，纯白如银，因此当地人俗称白果树。相传这些树种植于1400多年前的隋朝，所以，一方乡邻都称之为“隋果”。最大的一棵树围竟有7.5米，通高30多米。这些银杏树拔地而起，直冲霄汉；叶如折扇，青翠晶莹；云冠巍峨，遮天蔽日。每逢烈日酷署，它们竞相撑出清凉的华盖，使整个寺院地凉风轻，空气清新纯净。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虽然这些银杏树寿高齐天，却仍然具有顽强的生殖能力，老树新柯，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硕果累累。直到近年，单株产果都在千斤以上，每株仍可为当地贡献超过万元的经济效益。

其中的一棵银杏树，树干中部不知何年何月还寄生出四棵粗细不等的构树，两树和谐相生，堪称珠联璧合，人称“树上树”。最大的一棵构树已有海碗粗细。到了清秋时节，球状的构果成熟，红若玛瑙，犹如在碧叶轻拂之间，突然点亮了无数盏红彤彤的小灯笼，煞是好看，令人啧啧称奇。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棵最大的银杏树。它在数百年前曾遭到雷击，从树干内部起火自焚，形成一个很大的树洞。洞内空间宽敞，居然能摆下一张方桌，供四人对饮，即使猜拳行令也互不相碍。虽然遭受劫难，此树非但能顽强地存活下来，而且在老树皮四周又生出新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近些年来依然硕果盈枝。伸手抚慰这棵命运坎坷的银杏树，抚摸火烧过后残留在树身上的斑驳炭痕，令人不能不感慨其生命力之顽强，感慨其绝处逢生、永不言败的伟岸品格，更感慨大自然造化的绝妙神奇！

寺院内的“八卦池”两旁还突兀耸立着两棵身高数丈的古柏，据说是唐朝名将尉迟恭亲手栽种，树龄均在1300年以上。一棵树干顺势南倾，状如好客的主人在热情地迎来送往；一棵树干苍劲挺拔，好象当年的魏将军翘首遥望旌旗飞扬的战场，随时准备纵马驰骋，于万军之中轻取敌酋。古柏树身斑驳如铁，古朴苍郁；冠盖擎天，沉雄森然；枝柯奇崛遒劲，皆张牙舞爪，如虬龙纠结盘踞，有的俯首向下，如蛟龙入海，有的昂首长啸，欲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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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涛飒飒，林木振响，爽籁齐发，神树有灵。

足以使地老天荒的一千多年里，日蚀月润，风刀霜剑，晨钟暮鼓，星移斗转，这些“隋果”、“唐柏”一直与千年古刹相依相伴，坚守在这一方土地，细数岁月荏苒，笑看人间沧桑！想想包裹在它们躯干里面的年轮吧，一环环，一圈圈，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该是何等地震撼人心！

当杨坚建立隋朝，统一中国，定都长安，开创了辉煌的“开皇之治”的时候，这些银杏树破土而出，开始了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当尉迟恭功成名就、画像被描绘在凌烟阁的时候，他亲手种下了这些流芳千古的柏树。于是“隋果”、“唐柏”们就相望共生，成为同呼吸、共命运的姐妹树。当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定都开封之时，这些树沐雨栉风，已生长了近400年，迎来了朝气蓬勃的青春期。在日月嬗替之间，它们目睹了更多的朝代更迭，目睹了大清王朝的由盛而衰，目睹了积贫积弱的中国怎样被列强瓜分，更目睹了四万万同胞众志成城、不屈不挠的反抗，目睹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遥想这漫长的岁月里，生长在能简称为“豫”的这片古老而丰腴土地上的神树，该有多少大象曾在它们的脚下蹭痒，有多少虎豹曾在它们粗糙嶙峋的树干上细细地打磨过利爪，又有多少机灵的松鼠曾在它广延的枝桠上闪电般的腾挪穿梭，更有多少南来北往的飞鸟，在它浓荫覆盖的枝叶间筑窠安居，在它青丝如云的枝头放声歌唱……

当然，这些青春勃发的树，并非只是沉默，更多的时候，它们会张开众多的触手，挽住多情的春风，让它们在自己柔美的琴弦上，弹拨出或高亢、或深沉的优美旋律。在烈日高悬的夏日，它们会发出干爽的飒飒声，象朗润豪迈的笑声；而在阴霾密布、积雪如磐的冬季，从它们备受压抑的歌喉里，发出的却是低沉的怒吼，如狮如虎的咆哮，彰显出充塞天地的威武不屈，抒发着震撼寰宇的壮志豪情……

在如江河流淌、绵绵无尽的岁月里，它们永远不会懈怠，一直在夜以继日地劳作。没有人知道它们涵养了多少万吨的水分，没有人知道它们消化了多少二氧化炭和其它有害气体，又加工和释放出了多少万方的清冽新鲜的氧气。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对此都熟视无睹，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想到要感恩于它们。因为当一代代的人们还是黄发垂髫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生机勃勃；当岁月无情地褫夺去人们的青春，垂垂老矣，再看看这些树，还是如此地蓬勃旺盛，容颜不老！是啊，再高寿的人，较之这些神树们的享年，都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3

在这些神树下踯躅流连，我为能有缘一睹它们的风采而暗自庆幸。象这样的古老树木，你即使踏破铁鞋，也难于寻觅。放眼神州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纵使你走南闯北，能见到几棵古老的大树？

在我们幅员辽阔的疆域，原本并不缺少大片大片的森林，并不缺少顶天立地的大树。小时候，就听过太多的有关树神、树精、树仙的故事和传说，令人心向神往，不能自己。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几十年前，离我家不远的一个“丁”字型街口，就长着一棵古老的国槐，胸围要两人合抱才勉强搭手。它树身嶙峋，枝干遒劲如铁，树冠华茂。春天里是满树耀眼的青葱；到了秋天，枝枝柯柯上，挂满了一簇簇的碧绿的、或长或短的“豆角”，在高远的天幕下，在清爽的秋风中，摇曳着岁月的沧桑。当顽皮的孩子们要上树折枝采果的时候，老人们会说，那树上住着神仙，他会降罪于人，使人受到惩罚。于是，孩子们就会像猴儿一样溜下树来，再不敢轻易妄动……

那时，在城市，在集镇，在乡村，都或多或少地生长着古老的树，树的年龄也许象这些集市乡镇的历史一样悠久绵长。它们是地方特有的标记，承载着地方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

令人痛心疾首的是，这些大树、老树，这些极有灵性的神树，一株株，一片片，渐次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殆尽，难觅踪影。人们的眼前一片空白。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历史，就失去了能引以为荣的根。

中国丰富的森林资源日渐枯竭，历代统治阶级为满足穷奢极欲而大兴土木，加上近、现代战争频仍，兵连祸结，树木、森林同庶民百姓一样，备受战争的荼毒摧残。这些现象的发生，是无法遏制的，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姑且不论。最使人痛心的是，我们自己的失误更加速了事态的恶化。想想看，在大跃进时期，举国上下，因为大炼钢铁无情地砍下多少树！为了能把一些废铜烂铁、甚至是从百姓家中强行搜集而来的铁锅化成一汪铁水，不惜砍掉千千万万的树木，毁掉一处又一处的森林。这些饱受雷击电灼、跟雨雪冰霜抗争了数百年才长成的大树，人们只需几分钟，半小时，就把它们无情地放倒。当它们沉重的身体轰然倒下的时候，连大地都会心疼得颤抖；那硕大的树冠委谢一地，在风雨中剧烈抖动，像人被肢解了手足，鲜血淋漓，哆嗦不己……真应了一句老话：“儿卖爷田不心疼！”神州大地上，还有千年的古树吗？没有了。除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还幸存下一些林木，它们也是在惊恐万状中苟活，在风雨飘摇中颤慄……

我真为北泉寺里这些古老的神树庆幸。如果它们不是生长在偏僻的山峦一隅，如果北泉寺地处大道通忂的近旁，如果当年那些灵魂扭曲、颟憨行事、砍伐树木已红了眼的“运动的急先锋”们，在内心深处不是对神灵有所顾及，惧怕遭到报应，不敢在佛寺庙院轻举妄动的话，那么，这些“隋果”、“唐柏”们还会这么幸运吗？它们的生死存亡一定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在纷至沓来的任何一次劫难中，它们都会身首异处，都会被付之一炬，葬身于火海……

此时此刻，我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九寨沟。

几年前，在童话世界、人间天堂的九寨沟旅游，当我仰望和靠近那里依山连绵、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的时候，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就弥漫上一种庄严肃穆的情感。因为你立刻就会刻骨铭心地意识到，在远古时期，我们人类的祖先就是从这样的密布于世界各个角落的原始森林里孕育而出，之后，又勇敢地走出山林，开辟出人类的新纪元。

森林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是我们人类的根！走近这些浩瀚无际的原始森林，正是人们精神的回归，心灵的皈依。

那时我想，九寨沟能诞生在中国，真是上苍对中华民族的惠顾和厚爱！而现在我却在想，多亏了九寨沟是坐落在山重水复的穷乡僻壤，否则，在一次次扫荡般的浩劫中，早该支离破碎、风光不再了吧！

尽管形势如此严峻，人们仍然不思改悔，对现存的极其有限的林木乱砍滥伐，毫无节制的挥霍使用，依然司空见惯。

最使人不安和无望的是，现在不少地方已经丧失了生长大树的基本条件。这些生命轮回能跨越千年的神树，都是一些质地细密、生长缓慢、周期漫长的树种，如银杏、松柏，更不用说那些紫檀、红木一类的稀有树种了。要想保有它们，只能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只此一举，别无选择。急功近利、鼠目寸光的人们，怎么能接受损已而利人的事实呢？现在，人们种树，只选择那些速生的品种。恨不得能像种庄稼一样，一年就能收割几茬！甚至于还没有种下树苗，人们就已经在盘算和策划着如何砍伐和利用这些连影子还没有的树木，好让它们快速地转化为GDP；转化为广播里有声，荧屏上有影，平面媒体上有形的“政绩”；甚至是转化成豪车、别墅；转化为山珍海味铺陈，海陆空并进的饕餮大宴！

为子孙造福？那是笑话！这恐怕就是当代不少人的心态。

在这样的世风之下，还会有千年古树的生存空间吗？还会造就出广袤千里、无边无际、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森林吗？

4

仰望这些“隋果”、“唐柏”，我的脑海里叠印出少年时曾经看过的一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它描绘的是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笔直林立的高大乔木，纵横交通的枝柯，相互覆盖的碧叶，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流动着袅袅的岚烟。绿树之上，是湛蓝的天空，还有圣洁轻柔得如同棉絮一样的白云……而高树的脚下，是欢畅的溪流。一只小鸟站在小溪中央的一个鹅卵石上，正探首翘尾地呼朋引伴……

这是一幅怎样摄人心魄的画面啊：它是那样的清纯、静谧，又是那样的悠远、深沉。你不仅能听到婉转明丽鸟鸣，能听到溪水溅石的潺潺之声，仿佛还能听到森林甜美的呼吸……你的心会飞进这如梦如幻的仙境里。你忍不住地就想匍匐在它的脚下，亲吻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拥抱这一株株参天的大树，更想掬一把清流，滋润你的五脏六腑……

画家用最真挚、最深沉的绘画语言，通过对森林的描绘，讴歌了伟大的俄罗斯，讴歌了伟大的民族性格！

难怪俄罗斯著名作家契诃夫在他的名篇《海鸥》中，会如此动情地表白：“我爱这水，这树，这天空，我感觉到大自然，它唤起我身上强烈的情感和无法遏制的写作欲望……”

托尔斯泰是俄罗斯最伟大的作家，他的坟墓被人们称为“世间最美的坟墓”。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和陪伴。而这些在风中微微摇动、如歌如诉的高大挺拔的绿树，正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和哥哥曾听保姆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最幸福的地方。于是，他俩就在自己庄园的空地上各自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时的游戏不久就忘了。托尔斯泰到了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的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得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后来，人们完全满足了他的愿望。于是，这个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也没有的坟墓，却成了世界上给人印象最深刻、最美丽、最感人的坟墓，成了后人怀着无限崇敬之情朝拜的庄严圣地。

是啊，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最幸福的地方！

拥有大树和森林的民族才是最幸福的民族！

走遍万水千山，还见不到几棵大树，还看不到几片森林，这恐怕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大的悲哀！一个有着五千年文字可考的悠久历史的民族，却没有几棵大树、老树、神树，不能不说是最大的缺憾！

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既包括经济、科技、军事等表现出来的“硬实力”，也包括以文化、环境、意识形态对人所产生的吸引力、凝聚力等等最终所体现出来的“软实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北泉寺里存活的这些“隋果”、“唐柏”，就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因此，这些年龄都在千年以上的参天神树，比起古刹里保存下来的“八卦池”，“流觞曲水”，“大雄宝殿”等古代建筑来说，要金贵得多！

（作者单位：汝南县委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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