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醇亲王府的双田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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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譞的双田黄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解梦,曹贤邦 - 禅意

 

龙宝轩藏有两方大清醇亲王奕譞的田黄印章，一方是貔貅钮，高7.5公分，印底刻有篆文“九思堂主人印”；另一方是双龙戏珠钮，高5.2公分，印底刻有篆文“九思堂主人精鉴之印”。

 

奕譞的主人印

 

奕譞的主人印印底

 

奕譞的鉴藏印

 

奕譞的鉴藏印印底

 

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字朴庵，号九思堂主人，又号退潜主人。

 

“九思”一词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孔子曰：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奕譞确是一个九思之人。

 

奕譞虽然只是一个王爷，但他却是道光帝的第七个儿子，咸丰帝的异母弟，光绪帝的父亲，宣统帝的爷爷。换句话说，他的生父、一个哥哥、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是大清皇帝。

 

醇亲王奕譞

 

奕譞还是慈禧的小叔子，奕譞的大福晋又是慈禧的胞妹。奕譞更是慈禧的跟班，只听命和侍奉慈禧。奕譞做过都统、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军机处的实际掌管者，慈禧的辛酉之变他参与了，慈禧的颐和园也是他挪用海军经费修建的。

 

虽说奕譞大权在手，但他不擅专权，心思稹密，敏事慎言。慈禧赏识允恭克让的奕譞，赐他双份俸禄。光绪登基后，奕譞又退潜府邸，更深得慈禧赏心，加封奕譞为世袭醇亲王爵。

 

奕譞与嫡福晋婉贞

 

奕譞的六哥便是大名鼎鼎的恭亲王奕䜣，不过，奕譞可没有奕䜣那样得意的文才武功，平日总是俯首顺眉，斜卧低枝。颜真卿说“三思方举步”，奕譞居然要“九思”，而且还要“退潜”，并以此作为别号。即使他的田黄主人印也不像王府大印，印面只有2.1公分长宽，绝对是低调奢华，惟于慎思中见心机。

 

奕譞的醇亲王府在京城有南北两府，北府在北京后海北河沿的一处清幽之地，始建于康熙年间，曾先后是康熙朝大学士纳兰明珠的明珠府、乾隆朝军机大臣和坤的别院和成亲王永瑆的成亲王府，光绪继位后，赐予生父奕譞作醇亲王府邸。

 

王府花园湖心亭

 

从此，这两方田黄印章便也在醇亲王府与奕譞依依相伴向秋光。

 

只是我想探知，梦回云散，这两方田黄印章何时流出王府，又怎样飘零于世？只知印章的主人奕譞已于清光绪十七年（1891）撒手人寰，两方田黄便不明去处，旷代而遥，却最终为龙宝轩所珍藏。

 

然而，奕譞的美石遗珍竟与我有一个神奇的约定。田黄有灵，古色照人，似有物语，于我心有戚戚焉。

 

也许是天机之动，我对龙宝轩主人说：明朝，良辰，我何不携两方田黄游走醇亲王府，正可让宝印回府一日？

 

君不闻，唐代诗人白居易早有诗云：“明朝却归府，尘事如循环”。

 

其实，我先前已多次访过醇亲王府，但是，却不是为了奕譞，更不是为了曾经强占这座王府的和坤，而只因清宫里那两个最有才华的王爷，他们都曾先后在这座王府里逢花对酒，吟赏烟霞。

 

王府花园箑亭，匾额为奕譞所题

 

第一个王爷，自然是康熙朝内务府总管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明珠是武英殿大学士，又是《清太祖实录》、《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明史》等重要皇家典籍的总纂官。纳兰性德则是清初最著名的词人，清词三大家之一，著有《饮水词》。

 

明珠府计有房屋331间，分东、中、西三所。深深的庭院里水木明瑟，修竹压庐，芙蓉香细，桂子凝露。

 

纳兰性德生于斯，长于斯，倚红偎翠，琼楼素娥，挂剑长林，轩乎舞之。我漫步在王府花园，仿佛总能看到迎面扑来一个追风少年，又倏忽跑远，隐而不见。青云之下，只断续传来少年的风吟。

 

王府花园南楼，纳兰性德常在此与文人墨客诗酒雅集

 

三十一岁时，纳兰性德英年早逝，却在这座王府里，遗洒了太多的诗情，袖拂危阑，翰动若飞，情逐艳波，纸落如云。

 

纳兰性德最擅写唐教坊曲，又常吟西风残阳，横笛明月。我记得他的两篇《浣溪纱》，犹是愁萦思结，更有著意：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其一）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其二）

 

“我是人间惆怅客”，“沉思往事立残阳”。我手握奕譞的田黄印章，又当如何呢？

 

清宫里第二个最有才华的王爷，便是成亲王永瑆。永瑆是乾隆帝十一子，别号诒晋斋主人，身为大清皇室书法大家，与翁方纲、刘墉、铁保并列“乾隆四家”。

 

成亲王永瑆

 

永瑆又有诗学才艺，著《诒晋斋集》，又在王府花园的听雨屋写下《听雨屋集》，《清史稿》称：“高宗诸子多擅文学，尤以成哲亲王为最，词章书翰，无愧古人”。

 

王府花园听雨屋

 

读永瑆的诗，我太喜欢“马上春山南北梦，耳边寒水古今声”；还曾写文借其美句“秋衣准拟明朝换，明日帘栊冷翠烟”。

 

永瑆书法

 

乾隆五十四年(1789)，乾隆帝封永瑆成亲王，又赐明珠府改为成亲王府，却还是溶溶院落，淡淡轻烟，依旧朱门锁绿苔。成亲王府的花园里开满了诗样的花朵，只见永瑆写出字字生香的花间诗：

 

我有一园花，婉娈相窈窕。

春风一披拂，去日常不少。

 

独倚闲庭玉阑干，我又想起永瑆的《闲庭》：

 

漠漠闲庭纳景宽，玉阑干外水光寒。

春来别有双梅树，欲寄情深落笔难。

 

永瑆书法

 

可是，我并没有找到永瑆诗笔下的双梅树，只不经意间，看到了两株美丽的夜合欢，花影扶疏，香霭游岚。然而，据考证，这并非传说中纳兰手植的那两株夜合欢。永瑆身前一百年，纳兰曾在府上的渌水亭吟咏他的夜合欢：

 

阶前双叶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纳兰的诗中有两株夜合欢，永瑆的笔下有两树梅花，浮云飞尽，今日均已不可寻见，笔入虚无，墨成烟雾。然不知当年奕譞退潜在醇亲王府，是否见到过两位昔日的诗人遗落的花朵？

 

醇亲王府花园

 

走近奕譞的书房，窗外，依然陈设着当年的青石盆，石盆里还飘浮着奕譞的诗句：

 

窗下青石盆，其方尺有咫。

蓄以小游鱼，盛以清泠水。

萧斋薄醉余，寂寂凭栏视。……

 

窗内，照旧摆放着奕譞的书案。案台空落，似乎还在等候旧时的主人澄怀静阅，落墨钤印；主人却早已杳如黄鹤，惟两方田黄一百多年之后复又回还，归去来兮。

 

醇亲王府花园

 

奕譞书房斋号陶庐，源出晋人陶渊明诗句“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我携奕譞的两方田黄到陶庐，又琅琅读起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至末尾两句：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我译出，其意是：顺承天意归去来，乐而知命不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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