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僧良宽的书法人生

在日本大阪中心区心斋桥筋，有家中尾书店，那里主营碑帖，兼售文史、考古书籍。书店只有20平方米，陈列四排书架，很像一个家庭书房。那里出售的碑帖很多都是中国出版的，随意翻翻，感觉亲切。在其中，我发现了日文版的《良宽的书法世界》，那是日本学者小岛正芳研究日本高僧、书法家良宽的著作。生于1758年、卒于1831年的良宽（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诗歌人、汉诗人、书法家），是日本的一个传说。读《良宽的书法世界》，他的身影在我心中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和尚，一个不看重物质财富，又能文善诗、有极高书法造诣的和尚。他平时衣衫褴褛，常与樵夫、儿童玩耍，日常托着饭碗，乞食为生。关于良宽还有两则故事。据说，一次小偷进入良宽的房间，发现空空如也，没有可偷拿的物品。良宽脱下衣服，递给这位不速之客——把这件衣服拿去吧。还有一则，附近的僧人看不惯良宽的行为，便有人动粗，对良宽施暴……少顷，漫天大雨，良宽想起欺辱自己的僧人，忧虑地自言：“刚才那人好像没有带雨伞。”佛家境界，望尘莫及，不过，从他的诗文似乎懂得些许，从他的书法也能感知一二。今天，默默读他的诗文，默默看他的书法，可以看到一个人的精神本色。

良宽《修身》对我们来讲，两百年的时间不算短暂，但形象化的汉字、日本和尚的书法，还有良宽腕下的清气，似乎让我们悟出了什么。他所处的年代是我们的乾隆、嘉庆、道光朝代，那个时候，远在日本的良宽居然可以用汉文写诗，用毛笔写一手来历清楚的汉字，想来便感觉亲切。一方面，这体现了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发现，日本和尚的毛笔书写所表达的生命感觉、所透露出的精神气息，离我们很近，又离我们很远，像一片云，在天空中若隐若现……是不是很像许多年前我们对弘一法师的谈论？那时候，我们被杂念羁绊，被欲望裹挟，久了，就出现了问题，于是，我们想到弘一，想到昔年的高人如何摆脱所面临的困境。一时间，弘一一度成为人们疗治心灵苦痛的良药、成为信仰缺失的精神支柱。其实，弘一的李叔同和李叔同的弘一，印证了一个人在滚滚红尘中的经历、烦恼，苏醒、顿悟，与良宽有些许的共同，更多的是无以名状。弘一是尘世的大人物，出家之后，依旧是大人物。这一点，良宽不如，他一开始就是小人物，最后还是小人物——“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其题为“乞食”的诗也是一目了然：“十字街头乞食了，八幡宫边方徘徊。儿童相见共相语，去年痴僧今又来。”他的《绝命诗》则更加直接：“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良宽的书法世界》收录了良宽许多件书法，看着这些书法，不敢相信良宽的住所真的局促，如果是，那些徐徐展开的六条幅、那些宽博的横披、那些工整的对联，若没有平坦的案头和上佳的笔墨，可以为之吗？可能为之吗？　　

良宽《白扇赞》良宽是一位书法家，这样的判断，他当之无愧。他有一首诗，让我们明白了他与书法的关系：“静夜论文如昨日，风雪回首已两旬。含翰可临《瘗鹤铭》，拥乞平叹老朽身。”《瘗鹤铭》，这块南朝书法碑刻，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坐标意义。其从中唐进入人们的视线以后，即受到文人士子们的顶礼膜拜。良宽对此碑心领神会，他临习《瘗鹤铭》，也可能临习了许许多多的晋唐碑帖，我在其墨迹所呈现出的文化深度和艺术气质里，寻找到一位日本僧人对汉字书写的领悟。良宽的内心保留着对传统碑帖的敬畏，但对自己的字却不以为然。他写自己的诗文，用自己的字展示18至19世纪的日本书法。他有着深厚的传统功力，而更多的时候，他用毛笔挥写出来的字迹天真烂漫，一如日本箱根、净莲清澈的溪水。良宽的字满足了他内心的需要，他的字不是表演，不是步入俗世的筹码，最后的良宽依旧是一个写字的人。我想，他在彼时的日本，也是个别；在汉语文化圈中，更是个别；在昨天和今天，依旧是个别。今天写字，劲使得大，纸张大，点画大，写字人的动作也大；展厅大了，印章、笔、砚台都大了，写字中的世俗期望也大了……何苦呢？动机不纯，用尽浑身解数不是好事，接着便是筋疲力尽、僵硬麻木。良宽有一幅字写得好：“一、二、三。”对，就是“一、二、三”三个数字，在良宽笔下飞扬。他就是如一二三般地简单，也是一二三般地遥远。良宽有个最著名的观点：平生最不喜欢书家的字、厨师的菜与诗人的诗。这三种人的“活儿”大概都太局限在本身的技法层面，在这个层面上尽无懈可击之能事，总不免让人有炫技法之嫌！谈不上大境界。良宽的境界更像是跳出“活儿”的层面，反而活泼泼的。大多数人对良宽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的《天上大风》，那是他与儿童一起放风筝时，儿童们邀请良宽在他们的风筝上写字，良宽便写下了闻名天下的作品。良宽一生，住草庵，行乞食，孤独清贫而自在。他容膝易安，不改其乐。良宽的挚友解良荣重在《良宽禅师奇话》中说道：“与师语，顿觉胸襟清净。师不说内外经义以劝善，就厨上烧火，或就正堂坐禅。其言不涉诗文，不及道义，优游不可名状，但道义化人而已。”良宽曾学习过“二王”、怀素、黄庭坚的草书以及小野道风的《秋荻帖》，同时又得日本假名书法精髓。就草书而言，尤其受怀素的影响最大，其线质更近《自叙帖》，恣肆有过之而无不及，更美妙的是与假名书法结合得十分完美。其楷书受“二王”“二欧”影响多一些，更增添了禅趣与稚拙，对民国时期有过留学日本经历的几位大家影响颇深，如谢无量、弘一法师等。

良宽《乞食七绝诗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