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今天》拾零

徐晓女士的《半生为人》出版近二十年了，我只是前些年在网络上看到一些片断，直到最近偶然得到此书的第三版，这才有幸拜读。全书十四篇散文，连缀在一起不啻是一部“一代叛逆者的心灵史”。尽管她写的主要是八十年代，学者刘瑜在三版序中认为“她写的七十年代也是八十年代”。不过，我倒是对书中的七十年代更感兴趣，因为书中所写的人物，有不少我都是七十年代认识的，有的还有过交往，甚至一度过从甚密，而所谓的“叛逆”，也正是从七十年代开始的。

书中谈到的著名刊物《今天》，从创刊号的印行起，我就极为关注。《今天》这份刊物的名称从何而来？赵振开（北岛）当年为什么给自己创办的刊物取名《今天》呢？就我所知，其灵感恐怕是来自于一位许女士的“名言”。许女士是《半生为人》中的重要人物陆焕兴的第一任妻子，绰号“阿葬”——从这古怪的绰号上，大致可以看出许女士的性格。六十年代后期，有不少落魄的子弟，动辄便说“我们家过去”如何如何，对此阿葬颇为不屑，说道：“幸福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它只属于今天！”此话当年曾流传甚广，《今天》刊物的得名，也许是缘于此吧？

《半生为人》中谈到的人物，我最早认识的是申丽灵（灵灵），时间是1973年秋天，在济南山东大学的一位朋友家里。灵灵的父亲曾于1957年罹难，“特殊时期”伊始全家又被遣返到原籍山东阳谷的农村，而她则报名下乡上山，插队去了山西。灵灵人长得漂亮，歌又唱得特别好，第一次在朋友家见面时，她就和另一位女孩康康表演了二重唱：阿尔巴利亚民歌《含苞欲放的花》。那些年正是“宣传队”走红的岁月，灵灵一心想跻身文艺圈，也借此离开农村。灵灵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济南工作，她便来到济南，并拜了山东省歌舞团的女高音歌唱家尹世英为师（尹世英是青岛二中比我高三届的学姐，她哥哥尹世栋是青岛二中的体育老师）；所以，那两年灵灵一直住在济南。我就是在那时，从灵灵那儿第一次读到“朦胧诗”开山鼻祖郭路生（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还有他的《相信未来》。同时，灵灵还给我看了吴三元的两首诗，《船》和《塞外的春天》，写的很美。1966年，吴三元还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到塞外农村去劳动锻炼，灵灵从北京去看望他，于是他就为她写下了《塞外的春天》。遗憾的是，吴三元后来似乎搁笔了，没再见他写诗，只知道他毕业后分配到山东德州的一所中学任教。

大约从1974年下半年，灵灵就长期滞留在北京。我去北京见到她时，她给了我一本软面抄的笔记本，是赵振开的诗集，由他本人亲笔书写而成，在朋友中传阅。我随身带走了，一路上展卷阅读，阅读越有味，爱不释手，于是很想认识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1975年夏天，林大中带我去了赵振开在槐树胡同租赁的一间小屋，某位房主在院子中间临时搭建的，简陋不堪，室内大约也就四五个平米吧？可门上挂着锁，人不在。好在林大中也有把钥匙，我们就进去坐了会儿。看了看这间简陋的“书房”及其陈设，书籍、手迹等等，一张纸上还抄录着赫尔岑的那句名言：“也有人热泪涔涔，却不是为了个人的不幸。”，由此可见振开的为人和情怀了。第一次见到赵振开是1975年的秋天，焕兴、灵灵约了他和我一起去工人体育场看球赛；但那天并没怎么交谈，振开的话不多，正如徐晓说的，比较“木讷”。再次见到振开，或者说著名诗人北岛吧，则是1986年《中国》杂志在青岛主办的一次笔会上。所以，我和北岛仅仅是认识，谈不上交往。

《今天》的创刊号我倒是有幸先睹为快，1978年冬天，焕兴已跟灵灵结婚，租住在京城东北角“幸福三村”的一间农民房里。我去看望他俩，即看到屋里堆放着一摞刚印出没几天的《今天》创刊号，掀开就可以闻到一股油墨香。我拿了一本，从北京带到青岛，从青岛带到江南，朋友们竞相传阅，大家也就从此记住了《今天》、北岛、舒婷这几个“朦胧诗”的关键词。

说起来，跟《今天》相关的人物，与我一度过从甚密的就只有陆焕兴和申丽灵了。焕兴一表人才，文雅而且谦和。1974年时我曾在白塔寺附近他的家中住过数日，那时他正和第一任妻子分居，独自带着女儿鹿鹿住在父母家里。他和灵灵成家后，我也曾在幸福三村他俩的那间逼仄的农民屋里住过数日。八十年代初，他们夫妇俩先后出差到青岛，也都到我家做过客，只是我当时一家四口挤在一间12平米的平房里，无法留宿，好在他俩都是出公差，我便通过夜大学的两个学生，给安排在她们工作的汇泉王朝大酒店里。《黄河诗报》创刊号上刊载的我的那张照片，就是灵灵在酒店前的海滩上给我拍摄的，再之后联系就少了。灵灵出国后曾来过几封信，寄来几张她的照片；最后则是1995年她回国探亲，专程来青岛看望我，在我家住了几天。我问起焕兴的近况，她只是敷衍了几句，并没说他俩离婚的事，更未提及有关焕兴“特殊身份”的流言；后来我跟焕兴通过一两次电话，再后来就失联了。

今年年初，大洋彼岸的一位朋友，给我发来两期《今天》的封面照，一期是2018年的第4期，（今天四十年纪念文集），一期是刚出版的2024年第1期（总141期）；回想近半个世纪以来，北岛和他的《今天》所走的这条“光荣的荆棘路”（安徒生一篇散文的标题），《今天》走到今天，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如今大家都已是七老八十的人，朋友之间渐行渐远也很正常，只是前些日子翻阅徐晓女士的《半生为人》，不由勾起对往事的些些回忆和感慨。当然，记忆有时是靠不住的，这些回忆也难免有所疏误，那就只好请各位海涵了。

                              2024年9月27日写于青岛

作者简介：柳士同，笔名周拓，国籍中国，生于四川万县，现居山东青岛。自幼喜爱文学，年逾古稀仍笔耕不辍。从事中文教学和文学创作近六十年，迄今已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杂文、随笔、文艺评论等300余万字，结集出版的有诗集《柳士同抒情诗》（花城出版社）、《高处的玫瑰》（与人合集，华艺出版社）、小说集《黑森林酒吧》（北京出版社）、随笔杂文集《独步晨昏》（花山出版社）《拣尽寒枝》和《杂树生花》（世界华语出版社，后由该社将此三本合为《柳士同思想文化随笔三卷集》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