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岳阳楼 ■作者：蔡维忠（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240期

【作者 蔡维忠】理科博士，哈佛博士后，新药研发专家，现居纽约长岛。作品发表于《当代》《上海文学》《散文》《香港文学》《澎湃·镜相》等海内外报刊杂志，曾在美国《侨报》和《北京晚报》辟有专栏，出版散文集《此水本来连彼岸》、随笔集《美国故事》和对联艺术专著《动人两行字》，获得第十二届《上海文学》奖散文奖。

每每在世界各地看到古迹，我会想起许多中国古建筑的命运。看到埃及金字塔、雅典卫城，我会想起阿房宫，阿房宫在两千多年前还没有建成时就被烧掉了，不留任何痕迹。看到玛雅奇琴伊扎神庙、印加帝国的马丘比丘古城，我会想起屹立在洞庭湖畔的岳阳楼。世界上这些古迹和岳阳楼一样，都是历尽沧桑，存留至今。但是，它们又很不一样，那遗留下来的部分确实原汁原味，不像岳阳楼屡修屡毁。究其原因，这些世界古迹都是石头建筑，不易毁坏，而岳阳楼乃至那些和阿房宫一样消失的中国古建筑，却是木材建筑，容易坍塌。

岳阳楼虽然容易毁坏，但是它的生命力却不输那些石头建筑古迹。人们硬是不愿意让它消失于尘土，屡毁屡修。它已有将近两千年的历史了，唐宋元明清等历朝都给了它不同的模样。模样变了，岳阳楼还是岳阳楼。生命也是这样，模样随着岁月的递增而变化，生命还是生命。岳阳楼的生命力不在于建筑材料的坚固耐久，而在于它的人文精神历久弥新。 

为这人文精神写下浓墨重彩第一笔的人是南朝诗人颜延之，时在公元426年，距今1590年了。颜延之眼前有显赫官场的诱惑，身后是老友陶渊明在田园殷勤招唤，他则身不由己地在朝代交替的浪潮中沉浮。当他刚刚被东晋末代皇帝的朝廷贬到荒蛮的始安郡（今桂林）后不久，又被刘宋的开国君主招回首都建康（今南京）。他回来路过岳阳楼，便约了老友湘州刺史张劭（张湘州）登上楼来，指点湖山，挥洒文字。那时岳阳叫做巴陵，岳阳楼叫做巴陵城楼，他便挥毫写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 

江汉分楚望，衡巫奠南服。

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

经途延旧轨，登闉访川陆。

水国周地险，河山信重复。

却倚云梦林，前瞻京台囿。

清氛霁岳阳，曾晖薄澜澳。

凄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

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

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

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 

诗中，岳阳楼揽括河山，涵盖天下，长江、汉水，衡山、巫山，尽收眼底，三湘、七泽，全入心胸。想起自家飘忽的身世，面对气势磅礴的云梦泽（洞庭湖古名），诗人从远大的空间中感到凄凉：凄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从悠远的历史中看到波折：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于是，他暂时把心灵交给田园，也要归来艺桑竹，忘却自己的脚步正在回归朝廷的路上。

通过这首诗，诗人将岳阳楼的价值转换了。在这之前，岳阳楼只是一座阅军楼。公元215年，东吴统帅鲁肃为了在洞庭湖操练水军，在湖畔建造了这座阅军楼。在这之后，岳阳楼获得了丰富的精神内涵，从可以使用的实用场所变成了精神依托。在精神上，它和世界上那些难以磨灭的石头建筑相比，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诗人为岳阳楼构建了全新的框架：岳阳楼不只是一座楼，而是四面的湖山，浩瀚的宇宙，个人的沈浮，天下的安危。后代的文人们继续为这个框架添砖加瓦，文字为砖，情怀为瓦。

唐代大诗人李白登上楼来，为岳阳楼添加了诗篇《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李白当时五十九岁，刚刚在流放途中白帝城遇赦，“朝辞白底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他乘快意未消，来到下游不远处的洞庭湖畔，登上岳阳楼。大雁把烦恼带走了，青山把好月衔来了，睡觉的地方在云里，喝酒的地方在天上，诗人的心情真爽！后来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到美好的天气给人带来好心情，“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在李白这诗中已经有先例了。

唐代的另一位大诗人杜甫也登上楼来，为岳阳楼添加了诗篇《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当时五十七岁，在动乱中度过一生，但他胸怀博大，湖山随之阔大。在杜甫之前，有诗人孟浩然描写洞庭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更是超越，诗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让一个洞庭湖盖过整个宇宙了。面对如此壮观的湖山，诗人还是悲从中来，因为“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啊。后来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到对景伤怀，“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在老杜这诗中也已经有先例了。

古人为岳阳楼写下许多触景生情的诗篇，各自都是名篇，它们集合在一起则为某种更高层次的人文精神做足了铺垫。中国的人文精神将要进入新的境界，岳阳楼即将升到新的高度，其契机是重修岳阳楼。岳阳楼由于其建筑材料并不如石头那么坚固耐久，要不断翻修，而翻修时正好给人提供了思考和感悟的机会。

重修岳阳楼的官员是滕子京，他和范仲淹是战友，同为北宋王朝守卫西北边疆，抵抗西夏王朝的骚扰。边境安定后，他俩回到朝廷，却被贬为地方官。滕子京被贬到巴陵郡后，将那地方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便重修岳阳楼，请被贬在邓州的范仲淹写文章纪念。滕子京重修了岳阳楼，范仲淹则赋予了它崇高的精神境界。于是，世上便有了不朽名篇《岳阳楼记》。

《岳阳楼记》的前半部分历来备受称赞。不过，写那“衔远山，吞长江”的气概，与“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诗句相比没有超越， 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诗句相比更没有超越。写那霪雨霏霏、阴风怒号所引起的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的悲情，和那春和景明、皓月千里所带来的喜气洋洋，也没有超越前人的框架。这些都只是前人套路，只是布垫，范仲淹的高度不在这儿。他将笔锋一转，整篇文章才开始升华，先是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继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超脱了。我原以为，只有宗教家才能超脱，见己见物，都无自性，无实体，不生不灭，不悲不喜，进入空境。范仲淹的这句话却不是五蕴皆空，而是深深地扎根在人间。人在俗世而能超脱，到底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精神的升华。孟子曾提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德标准。这个标准已经很崇高了，只是还留了个独善其身的后路。范仲淹的标准则更加崇高，不讲条件，不留后路。 

 “先天下之忧而忧”，似乎可以做到，虽然只有少数人可以做到；“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境界可就遥不可及了。如果说古往今来有多少让天下忧的事情不足为怪，那么有没有让天下乐的事发生呢？好像还没有。时至今日，社会不知向前推进了多远，人民的生活不知改善了多少，但是令人满意的社会还没有出现。也许是由于人性所决定，社会再怎么进步，欲望总是无法满足，天下无法乐起来。

范仲淹为当时和后世立下了似乎高不可及的目标，但是人们从未放弃。有岳阳楼在，这个目标便如在眼前。岳阳楼记不是一个人的作品，它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的积累。岳阳楼不只是一座不断翻修的楼，而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寄托。于是，后世的诗人把岳阳楼当成朝圣的地方。南宋诗人陆游说：“不向岳阳楼上醉，定知未可作诗人。” 元代诗人虞集说：“我来不为湖山好，只欠岳阳楼上诗。”所谓朝圣，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圣地。这些诗人，乃至中国人的整体，心中已经先有了岳阳楼，不管是不是亲身登上它。今天，世界上的人们涌向那些石头建筑的名胜古迹。不管他们怎么去感受那种壮观，体验那种神秘，他们必须去看那些古迹，那些古迹在眼外。而岳阳楼已经深入一个民族的心灵，那些石头古迹无法和它相提并论。

最近，我乘飞机前往湖南参加采风活动，在飞机上翻看王鼎钧先生的《古文观止演义》，正好读到他解读《岳阳楼记》的文章。他说：“当你关怀众生的时候，你的忧愁扩大了，也疏散了，好像众生都来分担你的忧愁。”那么，欢乐呢？我想，你达到欢乐的目标升到似乎可望不可及的高处，仍然不被放弃，而是受到景仰，那是众生共同的高度。虽然范仲淹没有预计到他的文章会让人在天空中解读，但是天空是它的高度。

在湖南，我们所乘坐的汽车从芙蓉镇驶往张家界，路程本来与岳阳楼无关。负责陪同接待我们的湖南省作协负责人娄成先生忽然来了兴头，用铿锵的语调为大家朗诵《岳阳楼记》全文：“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车上的作家们都熟读过甚至背诵过这篇文章，他们默默地随他念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然后欢声雷动。范仲淹一定没有预计到他的文章会让人在汽车行程中朗读，这是一种文化的延续。

如果我再去参观大漠上的埃及金字塔，我会说它“衔远漠”；如果我再去参观爱琴海边的雅典卫城，我会说它“吞大海”；如果我再去玛雅奇琴伊扎，我会说周围的森林“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如果我再去参观印加马丘比丘，我会说它周围的群山天宇“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我会仿照《岳阳楼记》给它们一番描述。但是，我作为过客，说过的话会随我而去，了无踪影。只有他们的主人，才能赋予它们足够的人文精神。而它们的主人没有留下这样的话。许多文明是断裂的。

岳阳楼在规模上远远比不上它们，在耐久性方面也远远比不上它们。只是，岳阳楼是文化持续的代表，是人文精神升华的楷模。受益于中华文化的持续不断，岳阳楼得以不断翻修，历久弥新；中华文化受益于岳阳楼的存在，更加持续不断。岳阳楼已经不只是在洞庭湖畔的一座楼，它在湖南境内的任何地方；它也不只是在湖南境内的一座楼，它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地上，在天上。岳阳楼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