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3 22:27 阅读量:1.4万+
华人号:华人头条-秘鲁《公言报》编者按:《我跟随董老师读书的那几年——董燕生老师周年祭》,是吴剑博士怀念他的恩师董燕生的文章,2025年1月2日是董燕生老师逝世一周年,居住在秘鲁的吴剑写了这篇文章以表达对老师的怀念和敬意。
文章追忆了他们师生间的情谊,饱含深情,从学习、生活到之后工作中的一些细节描述,还有珍藏着的书信往来,经过了三十多年仍保存完好,可见师生感情之深,更可谓亦师亦友。
董燕生被称为中国西班牙语泰斗、翻译家、中国西班牙语教学的奠基人。他翻译的名著《堂吉诃德》、编写中国高校通用西班牙语教材,培养出了很多西班牙语高级人才。在秘鲁就有两位西班牙语天花板级人物,《公言报》社长季晓东和吴剑博士,他们又都是秘鲁西班牙语的官方翻译,又都与董燕生先生即是同事又是好友。
记得刚到《公言报》工作,一天一位读者打来电话给翻译,指出报纸上一个名称翻译有误,我们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未曾谋面的热心人,从那时起就认识了吴剑并成为好朋友。从一个侧面看出吴剑对待翻译的严谨认真的态度,通过文章也可见他对待老师、朋友的真诚。
董老师去世满一周年了。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初的第一个星期,我和董老师还像往常一样,隔三跨五微信往来,聊聊闲天。记得最后的几次聊天中,谈到了DRAE当年收录的新词,还有老年间的《参考消息》和老年间的《顺天时报》有什么异同。
十二月七日,我还收到了董老师转发的某公众号的一篇文章。之后,就消息全无了。二十一日,从时常陪伴在董老师身边的一位小师弟那里,听说董老师两天前送急救,住进了ICU。
二零二四年新年的第二天,秘鲁深夜两点钟左右,噩耗传来!悲痛之中,我只回了一句话:“但愿天堂没有病痛,也没有让人生气的事了!”当天上午,我在同学群中转发了董老师逝世的消息。还引用了鲁迅的一句话:“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一年过去了。失去恩师的痛苦,又何尝有几分减轻。董老师的音容面貌、生平往事,时常萦绕在思绪之中。几个月前,一天早上,我太太突然对我说,“我梦见董老师了”。她从来没有当面见到过董老师的,但人类精神力的传递、穿透、辐射,竟强大如斯吗?
我不记得第一次认识董老师是什么时候了。大学四年,用的就是董老师编的教材。当时还是十六开的油印本,上面也没有注明编著者,但大家都知道是董老师编的。一九八二年一月毕业后留校,从主楼北边的四号楼男生宿舍,搬到了主楼南边的一号楼教师宿舍,三楼向西。董老师就住在四楼,向东。当年董老师四十出头,我二十郎当。一个老光棍,一个小光棍,上下邻居,其乐也融融。系里照顾我是唯一的单身青年教师,就给我了特批,可以去西院的教授小灶食堂吃午饭。而我就因此可以几乎每天陪着董老师午餐。晚餐呢,我通常就去董老师那里蹭饭。
那时,八十年代初了,董老师还住在那栋筒子楼里。好歹有将近二十年的教龄了,待遇比我们青年人好些,一个人享有有两间单间,一间把着东北角,当厨房,对面一间朝向东南角,当卧室(兼书房、会客室、餐厅等等)。床头一张小书桌,摆着一架电动打字机,说是前两年从西班牙讲学买回来的最新式的袖珍版,跟系里学生班级公用的那种老式的、笨重的Underwood打字机相比起来,强了许多,直让我羡慕不已。记得当时,董老师应哥伦比亚一家出版社的约稿,正在把《聊斋志异》译成西班牙语。我常常看见他把中文原著摆在左边,侧头看着,另一边在打字机上盲打,十指飞舞(或是两指飞舞,不记得了),惊为天人。
我有时想,在那些不寻常的岁月中,安放下董老师安静的书桌的地方,居然就是北外东院一号楼四楼的那个角落,那些年间北京到处可见的工字楼那短短的一横。但有时我又想,书桌是死物, 放在哪里都是安静的。而坐在书桌边上的董老师,他的心里其实是不安静的。读书人哪怕是在读书,他的心又何曾安静。作文如旁若无人,读书如旁若有人,这是老辈士子的读书心法;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那说的是具有不妥协传统的儒生;如果你的眼光已经升级到这个世界的高维度,你所读之书的周围,就排排坐满了东方西方、上天入地、古往今来、还有将来而未来的的各色人等,你的心里就成了一座充满生机的活火山。我相信,董老师或许就是这样的。
一九八三年秋季,我经系里特批,提前一年以在职教师的身份参加研究生考试,考上了董老师的研究生。当时,研究生班的制度刚刚改成导师制不久,我也就因此机缘巧合,成了董老师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
八十年代的京城学子们热闹得很,也躁动的很。坚冰初破,春潮荡漾,弗洛伊德与萨特齐飞,郭靖共邓丽君一色。董老师了解我读书杂乱、学无恒心的特点,对我很宽容,甚至鼓励我扩大阅读面,兼收并蓄,但同时,我记得每一两周就会从董老师那里收到一个小题目,讨论某一个具体语言现象,嘱我写一篇西语小作业,要有尽量多的实际语言例证、尽量具体入微的分析。在语言语法研究上,我相信董老师奉行的是一种 “拿来主义”,从索绪尔到乔姆斯基,从韩礼德到乔治·莱考夫,不管你姓甚名谁、理论如何优美动人,都不妨拿到具体案例的分析实践中来应用、来验证、来帮助我们从多角度、多层次地理解和解释语言现象。
董老师的语言分析角度,从基础上说,还是从传统结构主义出发的,再加上了当年还算是新派的生成转换语言学派对句法的理解。跟董老师读了三年研究生,对此新旧结合、取长补短的方法论,体会尤深、收益亦丰。硕士论文即以略萨的《绿房子》为例,分析了西班牙语动词时态和体在表现心理距离方面的语用功能,以及在文学著作中的类似电影镜头拉进推出的文体效果,从选题到写作都获得了董老师的夸奖,一时颇以为得意。
一九八零年至一九八一年,董老师在西班牙访学期间,写就了一部西班牙语句法的专著。董老师的这段往事,让我联想起冯友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到美国教中国哲学,成就了一部英文的《中国哲学简史》,李泽厚九十年代中期去美国教汉学,完成了一部《论语今读》,皆成传世之作。我不知道这是否因为,异域的地理、人文、人际的环境,对于一些心存高远的学者,起到了某些特殊的催化作用,
后来,董老师把自己的西语专著译成中文,就是外研社一九九九年二月版的《西班牙语句法》。我二零零四年七月回国省亲,从广州入境,在当地一家书店买到了这本书。八月份到北京拜访董老师,就请他题词。在给我的题赠中,董老师这样夫子自道:“Es un engendro que tuve cuando estaba de estudiante en España.”他自谦该书是“怪胎”,但我却觉得,这不妨视为理解董老师句法理论的关键词,从侧面反映出了董老师语言语法研究的问题意识和方法论。
董老师闻名于世的,是他的系列西语教材和诸多译作,但他在语法理论研究领域的建树,恐怕鲜为人知。其实,这一册薄薄二百六十一页的《西班牙语句法》,也同样是董老师多年心血所结晶。董老师在该书的导言中,这样总结了他的研究方向和思路:“参照结构主义和生成转换学派的观点,将词法纳入句法,在整体上探讨西班牙语的组句规则”。董老师的主要观点是,传统的语法研究区分词法和句法,然而,词法变化的意义却是在句法结构中才得以体现,因此,人为地把词法和句法硬加区分,是分割了语言的内部结构,其结果,“造成传统语法体系的庞杂混乱,许多语言现象被肢解”。对于外语学生而言,如果硬性区分词法和句法的学习,会使得词法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难以在实践中得到运用。而从句法的结构性出发,词法的变化才有所依托,有的放矢。简言之,从句法结构出发可以更加准确而全面地理解和掌握语言规律。窃以为,董老师对句法的深刻理解和阐述,在中国乃至世界的西语研究界,都独树一帜,至今仍值得我们后人研究、继承、发扬。
董老师一生致力于西语教学和研究。从北外西语系早期的油印教材,到1985年版的《西班牙语》(六册,第一部全国高校通用的西班牙语口笔语实践课教材),再到1999年版的《现代西班牙语》(六册)。从2014年开始直至去世前的2023年,董老师仍在主持修订新版《现代西班牙语》(四册)。
记得刚上研究生不久,董老师就交给我一个任务,给他正在编写的第一版《西班牙语》教材做些打杂的助理工作。董老师选定每课的课文、重点词汇和语法重点,我在这个框架下,编写相关的词汇表、词汇例句和练习以及语法练习等。在这个过程中,在董老师的耳提面命下,我对董老师语言语法研究的特点愈发加深体会,也获益良多。例如,作为屈折语的西班牙语的代词系统,对于以属于孤立语的汉语为母语的中国学生而言,是学习的一大难点。董老师的思路是,在开始学习的早期,就应该有意识地逐步加入西语代词的练习,循序渐进,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大量接触代词的使用,增加反复练习的机会,才能促进并稳固中国学生对西语代词的真正掌握。这种课程编排思路,反映出董老师对汉西两种语言的结构比较以及语言习得的理论根基。而把抽象的理论由浅入深地完美落实到一整套面对实用的大学专业教材,更凸显董老师匠心独用的高明之处。
我的研究生课程,由董老师作为导师负责安排。我记得董老师让我去听了进修班的词汇学课,还有系里别的老师的研究生语法课。印象最深刻的,是专门开了一个“古典拉丁文”的课程,并从墨西哥请了一位专家来讲授。一年学习下来,成绩可观,结业考试是在两个小时内将古罗马老塞涅卡的一篇讲演词从拉丁文译成西班牙文,当然,是闭卷考试,只允许带一本拉丁文法书和一本词典。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岁渐长,在西语的环境中生活了大半辈子,那年打下的拉丁文入门功夫,就如一杯垫底的老酒,不断地显现出后劲来。每每回想当年,都由衷感激董老师的远见。
一九八七年六月,我到墨西哥学院进修,正赶上每三年一届的语言学博士课程当年九月开班,我就去报名,但由于种种原因,只被暂时接受为“特殊生”。第一学期结束时,三门必修课我获得了平均9.6分的成绩,顺利晋级为“正式生”。各门功课中,有两门取得了满分10分,拉高了平均值。这两门课,一门是语法分析,授课老师是一位西班牙籍的老教授,传统的结构主义学派。另一门课是语言学导论,我以分析乔姆斯基的“语言能力”理论为题,写了一篇一百来页的课程论文。接受老师同学的祝贺时,自己心里明白,这两门课程的好成绩,恰恰都是得益于跟董老师读书时打下的基础。至于后来在以中世纪西班牙语句法演变为题的博士论文,在多少程度上得益于董老师为我筑基的语言研究观、方法论和欧洲古典文化知识,恐怕很难量化地评估,但我相信,跟随董老师读研的那几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一生的读书和学习生活。
在墨西哥的那几年,我跟董老师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当时,国际间的通信,要走上一个月甚至更多的日子。一九九四年,我当时已经离开墨西哥,南下秘鲁,九月底的一天,接到了董老师的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的《堂吉诃德》译本已经脱稿了。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是放松而舒畅的,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信纸,除了开头和结尾的问候语外,全篇都是因翻译《堂吉坷德》而生发出来的针对各种语言现象的体会和感想。而对于当时已经沸沸扬扬的那场喧闹,我从董老师来信的笔下,读到的只是几句不屑的、嘲讽的、幽默的表达。
董老师所译《堂吉诃德》,首版发行于一九九五年六月,曾引发了社会上的种种莫名其妙的讨论。见仁见智、乐山乐水,萝卜白菜,大蒜咖啡,本毋庸多置闲喙。然而,语言文字本身,毕竟还是具有相对客观的硬标准的。譬如,恐怕很少人能否认,董老师以北方口语移译模拟桑乔·潘萨是一大成功。华北平原上引车卖浆者流的大嗓门言语习惯,与江南水乡奶油小生口中的依依袅袅的绵软苏白相比,显然前者更符合西班牙中部平原拉曼查地区出身农民的口吻。
熟悉董老师的人,一定会常常被他爽朗的笑声和幽默的言语所感染。幽默是什么?幽默无法定义。如诗歌。庞德说,“诗歌是在翻译中失去的那个东西”,这是对诗歌的充满幽默感的定义。我们是否可以按照这个句型说,“幽默是在阐释中失去的那个东西”。事实上,弗洛伊德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如果我们试图分析并解释幽默,幽默就消失了”。阿尔弗莱德·布莱斯·埃切尼克说,“幽默无须可信,但期待理解”,而昆德拉的说法却是对此的补充:“理解幽默是最难的事情了”。既然幽默不可定义,不可捉摸、又难以理解,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对董老师的幽默心有戚戚?或许,幽默是减压阀、是防浪堤、是抵抗这个充满歧义、无从确定、相对真理太多而绝对真理绝无的世界的防身武器、是一种面对根本无法描述、无从解释的人类状况的勉为其难的解释。而或许正是因此,当我们被董老师的幽默突如其来击中,我们破防了,与董老师共情了,也通过无需解释的幽默多了一点对董老师内心的理解。
当然,董老师并不是humorista(幽默家),而根本就是humanista(人文主义者),或借用略萨评论罗杰·斯克鲁顿的表述,是“一位古典风格的人文主义者”(un humanista al estilo de los clásicos)。哈耶克也曾说过,对于社会,对于它的生命、它的成长、它的问题和价值的知识,只有致力于历史、文学和语言研究的人文主义者才能具备。我相信,董老师就是这个意义上的真正的人文主义者。
与董老师相处,时时感受到他人性(humanidad)的光辉,光而不耀,静水深流,如沐春风,如入芝兰之室。而当今世界,如沧海横流,泥沙俱下,黄钟毁弃,瓦釜轰鸣,让人担忧人文精神的危机正在加剧,人的工具化、机器化,日见严重。沿着维克多·弗兰克尔的思路,不妨称之为人的subhumanización(“次人化”)。正因如此,董老师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而且坚持一生的人文精神,才愈加显得可贵。董老师的去世,让我在悲痛之余,感到一种沉重的悲哀。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罔不时恫!
董老师生前,作为教授、学者、翻译家,获得过许多俗世的殊荣。我所期盼的,是我对董老师的怀念,能够得到他的会心一笑!
行笔至此,不由想起清末的那位朴学大师俞樾,他早年试帖诗中的一句“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经曾国藩读后,大加赏识,认为该句咏落花而无衰瑟之意,还说俞樾“他日所至,未可量也。”。而俞樾也因为曾国藩的一句夸奖,终身以师事之。在晚年的《春在堂随笔》的开篇,俞樾对恩师仍念念不忘:“追念微名所自,每饭不敢忘也”。然而,他对恩师当年的栽培,又岂止是念念不忘就可以了得。因此就有了下一句:“然余竟沦弃,终身负吾师期望,良可愧矣!”原来念念不忘的,还有一种努力,恩师当年的期望就是动力。也许正因为念念不忘,总有回响吧,俞樾平生著作极丰,有《春在堂全书》,凡四百八十卷。曾国藩形容他“拼命著书”。而俞樾晚年心中所想,却在那篇短文的结尾这句话中:“因颜所居曰「春在堂」,他日见吾师,当请为书此三字也”。每读至此,热泪盈眶。这位前辈,因为恩师的一句夸奖之词,一辈子牵萦于心,可见感动至深、敬仰至深。
我在年青时代,即得遇良师而追随,遂成一生益友,何其幸哉!何其快哉!何其馨哉!
二零二四九月十三日,凌晨四点半,多年以来一直伴随在董老师身边的另一位老师弟发来一条信息:“董老师回归大海了”!
我相信,董老师物质之烬回归了大海,他的精神却回归了星空!
谨此怀念我敬爱的董燕生老师!
吴剑
2025年1月2日
于秘鲁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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