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事评论】日本国民健康保险之网与身份之困背后的社会隐喻

◆《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日本厚生劳动省4月22日披露的数据显示，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国民健康保险参保率仅为63%，远低于日本国民93%的参保水平。这一数字不仅揭示了制度执行层面的缺口，更折射出一个更深层次的社会命题：在现代福利国家体系中，如何构建真正包容多元群体的社会保障网络？日本的外国人医保参保困境，恰如一面棱镜，折射出全球化时代民族国家在身份认同与社会福利之间的紧张关系。

日本国民健康保险制度设计本身便暗含了某种排他性逻辑。该制度要求“在留期限超过3个月”的外国人必须参保，表面上是将外国人纳入保障范围，实则通过“在留资格”这一门槛制造了隐性筛选。有日本学者指出：“日本的社保体系建立在‘国民’概念基础上，外国人始终被视为‘他者’而非权利主体。”这种制度设计的深层逻辑，反映了日本社会对单一民族国家的执着想象。当这种想象遭遇日益多元的社会现实时，制度与人之间便产生了难以调和的张力。日本并非孤例，德国在接纳大量土耳其移民后也曾经历类似的社保体系适应期，但日本的特殊性在于其更为顽固的单一民族认同。

外国人参保率低迷的背后，是多重结构性障碍的叠加。语言障碍使许多外国人难以理解复杂的参保流程；非正规就业比例高导致收入证明难以开具；短期居留心态削弱了参保意愿。更关键的是，日本社会长期存在的“内外有别”意识，使得外国人对社保体系缺乏归属感和信任度。东京大学全球移民研究中心做过的一项调查显示，超过40%的外国受访者认为“日本医保系统没有真正考虑外国人的需求”。这种感知上的疏离，比制度本身的缺陷更难弥合。当人们感觉某个系统并非为自己设计时，回避便成为本能反应。日本社保体系面临的挑战，本质上是如何将一个以国民为中心设计的系统，转变为能够容纳多元身份参与的共同平台。

滞纳保费引发的“不公平感”争议，暴露了福利国家理论的一个核心悖论：基于互助共济原则的社保体系，在文化异质性增加时如何维持社会团结？日本政坛人物所称的“正常缴纳者的不公平感”，实际上反映了对“谁是我们”这一问题的焦虑。这种情绪在欧洲各国关于移民福利权的辩论中同样常见。但值得思考的是，将外国人医保问题简化为“公平负担”的算术题，可能掩盖了更本质的伦理问题——健康权究竟是一种基于公民身份的特权，还是所有长期居住者的基本权利？日本健康经济学专家的研究表明，提高外国人参保率虽然短期可能增加财政压力，但长期看能够降低急诊滥用等隐性成本，实现更有效的风险分担。

日本面临的这一挑战，对同样经历移民潮的东亚社会具有先导意义。韩国2022年将外国劳动者纳入国民健康保险体系时，也曾遭遇类似争议，但通过分阶段实施和针对性宣传，参保率在一年内提升了18个百分点。这些经验表明，技术层面的改进固然重要，但更需要的是观念层面的转变——将社会保障视为社会成员间的契约，而非国民专属的福利。日本若能借此机会重构其社保哲学，或将为老龄化社会开辟新的人口活力源泉。

国民健康保险不应成为区分“我们”与“他们”的界线，而应演变为连接不同群体的社会纽带。日本当前的外国人医保困境，最终拷问的是：在一个不可避免走向多元的社会中，是否准备好重新定义“共同体的边界”？这不是简单的政策调整问题，而是一场关于如何在一个流动的世界中重建社会契约的深刻思考。当全球化退潮与少子老龄化双重压力下，日本的选择或将证明：最具韧性的社会保障网络，恰恰是那些能够拥抱差异而非排斥差异的制度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