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循财总理演讲全文（上）：新加坡不能做被动的旁观者，要积极塑造自己的命运

本文是新加坡新加坡总理兼财政部长黄循财，于4月16日在新加坡科技设计大学举办的拉惹勒南讲座上发表的演讲词上半部分。

今年是新加坡独立60周年。

在1965年，很少有人相信我们能够成功。

我们是一个没有天然资源、没有腹地、没有防卫能力的小城市国家。当时的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但我们一步一脚印，表现超出预期。我们克服挑战，将新加坡建设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现代化且受全球尊敬的国家。

因此，建国60周年（SG60）是一个反思的时刻——回顾走过的路，更重要的是展望未来，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规划前进的道路。

黄循财总理在拉惹勒南讲座上演讲。 （新加坡数码发展及新闻部提供）

要明白我们的历程，就必须先了解国家是在怎样的全球环境中锻造的。新加坡的成功并非凭空而来。在过去6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在二战后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中蓬勃发展。这一秩序是由美国带头塑造和支撑的。

二战后，美国采取一种对战胜国来说非同寻常的做法。它支持去殖民化，为非洲和亚洲许多国家的独立铺平道路；帮助重建战败敌人德国和日本的经济，并启动马歇尔计划，帮助西欧恢复元气；建立像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以及关税与贸易总协定和后来的世界贸易组织等全球机构；倡导自由贸易和开放市场。

所有这些促进了基于规则和规范的国际体系，使全球合作成为可能。它为像新加坡这样的小国创造有效参与世界事务的空间，并从全球贸易和发展中受益。

美国这么做是出于开明的利己主义。因为在被卷入两次世界大战后，它决心防止另一场全球冲突的发生。它相信，通过运用自己的力量来维持这样的全球秩序，可以促进和平与繁荣——不仅为了世界，也为了自己。

在冷战期间，美国采取果断措施遏制共产主义的浪潮。它在越南的干预为东南亚以及新加坡，提供发展和增长所需的时间和空间。

越南战争仍然充满争议，因此无论我们说什么，可能都无法得到普遍接受，即使在美国国内也是如此。但新加坡对美国当时在印度支那所作出的巨大牺牲深表感激。

1991年苏联解体后，美国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它的领导力和安全保护伞维护了亚洲的和平与稳定，并创造让新加坡这样的国家能够蓬勃发展的环境。

当然，事情并不完美。美国有时会因双重标准和不一致性而受到批评。但总的来说，它仍然是一股稳定和有益的力量。

正是在这种国际背景下，新加坡得以腾飞。

早在1972年，拉惹勒南先生就提出让新加坡成为全球城市的愿景——一个“不仅从区域，而且从国际经济体系中汲取养分的城市”。这一愿景得以实现，是因为全球拥有互相合作、遵守规则的稳定环境，以及新加坡选择融入这一全球体系。

态度和能力的转变

今天，非常不幸的是，这一国际秩序正在瓦解，维持它的条件已不复存在。

在美国国内，对全球参与的支持度已下降。许多美国人觉得全球化使他们被抛在后面，并面对失业、工资停滞和社会动荡的问题。人们越来越觉得，其他国家从美国的安全保护伞和市场准入中获得不成比例的利益，却没有作出多少回报。

九一一事件后，漫长而代价高昂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加深美国民众对卷入海外冲突的厌倦。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冠病疫情的冲击，造成进一步的破坏和动荡。

因此，美国国内现在有一股强烈且日益增长的冲动，要向内转——专注于国内优先事项，缩减昂贵的海外事务。

现任美国政府很明显地表现出这一转变。美国国务卿鲁比奥指出，美国所扮演的独特角色是“异常现象”，是“冷战结束的产物”。而且这种看法并不局限于一个政党。它反映美国社会更深层次的结构性变化，即美国再也不能领导世界解决所有问题，现在须要减少它在海外的投入。因此，这可能不仅仅是政策的暂时变化，而是反映美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的新常态。

我们正处于全球混乱的过渡时期。会走向何方，没人能说得清。美国正在逐步退出作为秩序守护者和世界警察的传统角色。但任何国家，都不愿意，也无法填补这一真空。因此，各国正在向内转，优先考虑自身的狭隘利益。过去几十年一度高涨的全球合作浪潮，正在让位于日益加剧的竞争和不信任。结果，世界变得更加支离破碎和无序。

变化的局势和规则

在这些地缘政治现实中，各国都在重新审视它们的战略假设，并重新调整政策。

在欧洲，许多人对美国在乌克兰和北约安全保障上的模棱两可，以及对盟友和伙伴的不公平待遇感到惊讶。人们对过度依赖美国军事支持的焦虑显而易见，欧洲国家正在从根本上重新思考国防态势。

法国就提出将核保护伞扩大到其他欧洲伙伴；波兰对获得核武器表现出兴趣；德国联邦议院投票决定，将国防开支排除在财政规则之外。这些都是不小的变化。它们反映欧洲更深层次、更根本的认识：冷战后的和平红利已结束，欧洲现在必须重新投资于自身的防卫和抗击能力。

在亚洲，这些发展也受到密切关注。

日本前首相岸田文雄曾警告说：“今天的乌克兰可能是明天的东亚。”这一警告在今天更具分量和紧迫性。美国突然调整对欧洲的支持，促使亚洲国家质疑美国参与本区域事务的持久性。美国国防部长赫格塞斯在首次亚洲之行中，试图安抚本区域伙伴。他说，“美国优先并不意味着美国孤立”，美国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优先考虑并转向（亚洲）……建立必要的威慑力以防止战争”。

即便如此，各国仍将采取措施加强自身能力，以防万一援助未能及时到来。它们会记得，奥巴马总统曾宣布美国会实施“亚洲再平衡”战略，但这一立场在随后的美国政府中并未得到维持。这就是为什么在日本和韩国，关于国防的公共辩论日益激烈。有人呼吁加强威慑力，包括增强导弹和防空系统，甚至讨论获得曾被视为禁忌的核武器。曾经不可想象的事情，现在被公开考虑。

因此，这一切标志着整个区域发生重大的心理转变。如果这些趋势持续下去，可能会从根本上重塑亚洲的战略平衡，进而导致更大规模的军事建设、更冒险的威慑姿态，以及更为脆弱的区域安全环境。

除了日益增长的地缘政治不安状况，我们还看到国际经济体系的动荡加剧。国际经济学中有一个著名的三难困境，即经济相互依存、经济安全和地缘政治竞争，三者只能同时存在两个，而不能同时存在三个。

冷战结束后，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有所缓和。因此，各国可以在保持广泛经济安全的同时，接受相互依存。如今，地缘政治竞争卷土重来，大国不再感到经济上的安全。世事难两全，万事难如意。曾被视为互惠互利的经济相互依存，现在被视为弱点弊端。因此，各国政府正在通过本地化生产、提高自给自足性，并重新控制关键供应链和战略产业来应对。关税、出口管制和制裁等经济手段，不是用来达到市场目的，而是作为推进国家利益的治国术。

这些趋势早已存在，却随着美国最新的关税行动，而达到新的强度。美国已推迟大部分“对等”关税，但这无济于事。目前的基准关税率仍远高于以往。这些变化已给世界各地的企业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既然关税率随时可能发生变化，没有哪家公司可以安心地进行长期投资规划。

新加坡的应对策略

我刚刚谈的，是对全球现状的清醒而现实的评估。对于像新加坡这样的小型开放经济体，这些全球发展令人深感担忧。

我们的繁荣依赖于稳定、基于规则的全球秩序，以及贸易、资本、人员和思想的自由流动。随着旧秩序的瓦解，新的秩序最终会出现。它很可能更加多极化、合作程度更差、竞争更激烈。它不会由单一超级大国的宏伟设计，也不会是所有主要大国的和谐协作来塑造，而是更多地由许多不同国家的行动和决策来促成。

尽管我们作为一个小国存在局限性，但我们不能在这个不断演变的格局中做一个被动的旁观者。相反，我们必须灵活果断地应对，积极塑造自己的命运。今日的新加坡并非无能为力，而是比1965年时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强的能力和更广泛的国际联系。我们在世界各地建立牢固的友谊。“新加坡”品牌享有盛誉，我们的国际善意底蕴深厚。

更重要的是，我们并不孤单。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国家与我们一样致力于开放、稳定和基于规则的全球体系。因此，我们可以也会深化和扩展与它们的网络。我们可以共同维护重要的多边框架，并为未来几年打造更稳定的全球秩序奠定基础。

考虑到这一点，我们会在三个关键方向推进。

首先，我们会积极为全球公共领域的治理作出贡献。

从人工智能治理、气候变化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大流行病，世界上许多最紧迫的挑战，都需要更多的全球合作，而不是更少。

当我们说支持国际法和多边主义时，我们不仅仅是在希望得到最好的结果，而是积极努力使其实现。我们很清楚，只有当规则平等地适用于所有国家时，我们作为一个小国的利益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所以我们正在采取具体步骤来维护这些规则。

新加坡一直在多边论坛中发挥建设性作用——不是通过哗众取宠，而是通过建立共识和寻找解决方案。

最近，我们的陈惠菁大使成功领导联合国关于公海生物多样性公约的谈判——这是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协定，加强对国家管辖范围外区域的海洋生物多样性的全球治理。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显示尽管地缘政治环境紧张，世界仍然可以走到一起，找到共识。

我们已提名陈惠菁参选国际法院法官，体现我们持续致力于在国际事务中维护法治。

新加坡也可以作为各种切实可行的构想和倡议的孵化器。

例如，在冠病疫情期间，我们创建并担任全球冠病疫苗获取机制（COVAX）之友的联合主席，以促进“疫苗多边主义”。

最近，我们启动亚洲转型融资伙伴关系（FAST-P）。这是一个混合融资平台，旨在调动私人资本支持亚洲的脱碳化。

鉴于我们的发展历程，我们还可以通过分享经验，为其他国家的发展提供更多支持。我们的方法集中于支持人力资本发展，这是任何国家取得成功的基本要素。我们通过精心设计的培训计划和考察访问来进行这项工作，以建设能力并促进变革。

我们已发挥影响力。自1992年以来，新加坡合作计划（Singapore Cooperation Programme）已惠及来自180多个国家、地区和政府间组织的超过15万5000名官员。

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代，我们会做得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外交部设立一个全新的“发展伙伴关系单位”（Development Partnership Unit），以协调新加坡各政府部门的工作，加强合作，并专注于新加坡可以产生重大影响的领域。我们会继续聚焦我们所处的东南亚；同时会为非洲、中东、拉丁美洲、太平洋和加勒比的伙伴拨出更多资源，并且扩展数码经济和可再生能源等新兴领域的工作。

通过这些努力，我们希望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利益相关者，帮助打造一个更稳定、更有韧性和更具包容性的全球环境。

第二，我们将推动更深层次的区域凝聚力和一体化。

亚细安依然是新加坡外交政策的核心。在一个分裂的世界里，区域团结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重要。若亚细安能保持团结和主动，这将能协助所有10个成员国应对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并维持我们的集体影响力。正如拉惹勒南先生在亚细安成立时所说，如果我们不团结一致，最终将被逐个击破。

亚细安的经济一体化已取得长足的进展。我们加起来现在是世界第五大经济体。我们已近乎使亚细安自由贸易区实现零关税，但尚未达到100%，所以还可以再进一步。这些成果已惠及我们的人民和企业。

但我们不能也不应止步于此，而是必须加快一体化进程。我们应争取在区域实现100%免除关税，促进亚细安内部贸易。我们应进一步减少非关税壁垒，让企业能更容易在亚细安各国之间运营。我们也应尽快完成《亚细安数码经济框架协议》的谈判，并升级与中国、印度和韩国等主要伙伴的自由贸易协定。我们还应加快亚细安电力网的发展。通过促进跨境电力贸易，电网将帮助本区域更快地向绿色能源过渡，吸引新的投资，创造更好的就业机会，并加强集体的能源安全。

除了邻近地区，亚细安几十年来建立了一个开放和包容的区域架构。通过东亚峰会等论坛，我们将所有主要大国聚集在一起，并让它们在本区域的成功中占有一席之地。

与东亚峰会相辅相成的《亚细安印太展望》（AOIP）强调开放、包容与合作，明确反对零和竞争或任何单一大国的主导地位。

因此，新加坡将与亚细安轮值主席国马来西亚和东亚峰会伙伴合作，将AOIP的愿景转化为具体的项目和倡议。我们希望这将加强亚细安和东亚峰会的重要性。

当新加坡在2027年担任亚细安主席国时，也将是亚细安成立60周年，我们会利用这一机会深化区域一体化，确保亚细安继续成为亚洲和平与繁荣的重要且可靠的支柱。

作者是新加坡总理兼财政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