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任君：从ChatGPT同意DeepSeek是”黑水母”事件，看新加坡情景规划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用这句老话来形容这个新年再恰当不过！

特朗普1月20日春风得意登上世界第一强国的伟大领袖宝座后，分秒必争、迅速贯彻他那些志在颠覆国内和国际一切现有秩序的理念，雷霆万钧，天翻地覆慨而慷！他的确是给这个世界带来“新气象”，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愁云惨雾一大片，他是独领风骚了，却不知会苦了多少天下苍生？

DeepSeek的出现对美国也许是个危机，但对我们这个同样在积极发展AI和LLM却缺乏千亿万亿天文资金，以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的小国来说，无疑是个大喜讯，或许应该称之为“白水母”更恰当。（路透社）

但也就偏偏在1月20日这一天，世界第二强国迅雷不及掩耳地祭出深度求索（DeepSeek）这个法宝，让世人眼前一亮，惊艳之余趋之若鹜，移动应用下载量五天内已达160万，打破ChatGPT两年前面世时的纪录（五天内用户达100万），更在1月27日让华尔街股市掀起大海啸，引发科技股价暴跌。DeepSeek横空出世，不但抢尽世人眼球，更抢走刚隆重宣布5000亿美元“星际之门”（Stargate）AI大计的特朗普不少风头，迫使他在大放厥词之际，也不得不灰溜溜地说DeepSeek的崛起，给美国的人工智能（AI）产业“敲响了警钟”！

DeepSeek-R1以低成本高性能、免费又开源的姿态降临人间，撼动笃信AI需要天文金额投资和惊人耗电的硅谷和华尔街，也震惊以为筑起“小院高墙”或“护城河”就足以阻止中国科技突围的华盛顿，为AI的发展打开全新格局，也确确实实给世界带来新气象。

对我个人而言，DeepSeek让我这个春节过得忙碌又充实，在参加大大小小的团拜和聚会之余，忙着浏览主流及社交媒体上纷至沓来、铺天盖地的有关资讯，阅读评析文章、观看论谈视频、出席演讲座谈等，当然还要活学活用，亲自试用一下这个新工具，掌握其性能，了解其优缺点，并与早它两年出世的ChatGPT做一番比较。

但我毕竟是科技的门外汉，无法真正“深度探索”它的技术玄机，除了学习应用这个最新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之外，只能从新闻角度去设法了解它崛起的意义、脉络以及对我们的影响。

在诸多评论中，我注意到一些国内外中英文媒体将DeepSeek的突如其来，形容为一起“黑天鹅（Black Swan）事件”，但以我粗浅的认识，我倒觉得这比较像是“黑水母（Black Jellyfish）事件”。

所谓“黑天鹅”和“黑水母”都是情景规划（Scenario Planning）的模型。“情景规划”是美国未来学家赫尔曼·卡恩（Herman Kahn）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开创的一种战略管理和决策分析方法，通过构建多个可能的未来情境，帮助组织或企业在不确定的环境中制定更具弹性的策略。1970年代，蚬壳（Shell）公司进一步完善情景规划的企业战略应用，预测了1973年石油危机，使它比竞争对手更好地适应市场变化。这一成功使蚬壳声名大噪，成为情景规划的领跑者，也促使情景规划在商业战略中被广泛采用。

去年6月，我有幸参加一个有关蚬壳公司情景规划方法的增益讲座，除了进一步了解黑天鹅和灰犀牛（Grey Rhino）这两种已被企业和政府广泛认可和应用的模型之外，还学到“黑水母”这个新名词。

简单地说，“黑天鹅事件”指极不可能发生，但一旦发生会带来巨大影响的事件，通常难以预测（如2008年金融危机）；“灰犀牛事件”指大概率会发生、影响深远但因被长期忽视而最终爆发的风险（如2024年网络安全公司CrowdStrike软件更新引发全球大范围宕机）；“黑水母事件”指长期存在、影响范围广泛，但因其分散性和缓慢性而难以察觉的系统性风险（如冠病疫情和迟早将暴发的另一场“大流行病”）。

ChatGPT竟然同意是黑水母事件

我认为DeepSeek的出现较符合“黑水母”特征，因为中国AI发展的突飞猛进，以及中美之间激烈的AI竞争已经是“长期存在的”，而在某些方面或某种意义上说却是“难以觉察的”。但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心血来潮，觉得不如将这个问题丢给它的竞争对手ChatGPT去解答。

没想到ChatGPT竟然同意我的看法，而且对DeepSeek的出现给了很专业和详细的答复，概括如下：一、部分可预测，但影响出乎意料（它出现的时机、规模和影响让许多观察者感到意外，尤其是在目前由OpenAI、Google DeepMind和Anthropic主导的AI竞争格局下）；二、隐藏的系统性力量在起作用（其发展可能受到政府支持、数据优势和监管策略的驱动，而这些因素并不总是外界能够直接看到的）；三、颠覆性强，但不会单点式毁灭（DeepSeek可能会重塑AI竞争格局，但不会彻底摧毁现有玩家，而是以不可预测的方式改变竞争动态）；四、长期的战略影响（一个具备竞争力的非西方LLM（大语言模型）挑战者的出现，可能意味着AI军备竞赛加速、全球AI生态系统进一步分裂等）。

它的结论简单扼要：“DeepSeek不是黑天鹅事件，因为它的崛起并非完全不可预测。但它符合黑水母事件的特征——它揭示了隐藏的系统性力量，出现的时机出乎意料，并可能以难以预见的方式重塑AI竞争格局。”

利用“黑水母”模型这么一分析，让我们增加对DeepSeek这个颠覆性AI产品的认识，并对它“从天而降”的背景、意义和影响，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同时也多少窥探一下未来的可能趋势。

这只是情景规划的一个例子，但其价值由此可见一斑。这也就是情景规划受到许多企业和政府重视的原因，“怕输”的新加坡政府在这方面自然也不落人后。

我国是在1980年代首次采用情景规划，成为最早系统性运用这种方法进行国家战略规划的政府之一，率先试用的是国防部，用以预测安全威胁。到了1990年代，公共服务署以及随后总理公署将情景规划制度化，并将其应用于更广泛的国家政策和经济战略。

我与情景规划的第一次接触，就大约是在那个时候。记得1990年代中后期的某一天，有一位名叫王乙康的年轻官员要求来报馆访问我，说要听听我关于新加坡未来的趋势和可能出现的情境的意见。我答应了，但茫无头绪，不知要从何谈起。还好他的发问技巧高明，善于提出一些引导性强的问题帮我思考，然后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精准追问，从点到面了解我的看法。我从他口中知道，他们访问的对象包括各行各业的代表，范围很广，然后会将所收集的资料提炼、归纳、总结。那次经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除了让我体验情景规划是怎么回事，也感觉到政府对这项工作的认真和细致。

2009年，新加坡成立战略前瞻中心（Centre for Strategic Futures）这个智库，隶属于总理公署战略组（PMO Strategy Group），旨在增强政府的战略前瞻能力，帮助政府预见并应对经济危机、地缘政治变化和技术颠覆等未来挑战，并把握潜在机遇。

情景规划协助度过危机

我们这个先天条件不足的“鼻屎般大”小红点，忧患意识与生俱来，通过情景规划等分析工具不断扫视地平线，寻找可能出现的风险和潜在机遇，绝对是必要的，何况身处全球政治与自然生态迅速恶化、丛林法则嚣张抬头、贸易分叉日益加剧的当下。

这些年来，我们安然度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危机，也利用许许多多的发展机遇，在这里面，政府、政联和私营公司的情景规划做出了什么贡献、多少贡献？这些多数是机密，不得而知。

但从一些点点滴滴的公开资讯中，我们也可以多少知道一些重要机构的情景规划梗概。例如，“新加坡政策研究所—纳丹系列讲座”第14任主讲人陈聪敏，去年三四月间就在这一系列演讲中，详谈了新加坡如何保持全球领先国际海事中心的方方面面问题。

当时刚卸下新加坡国际港务集团（PSA International）总裁职位的陈聪敏，曾在高度重视情景规划的蚬壳集团领导环球业务。他在演讲中阐述港务集团如何放眼未来，改善港口业务的整体生态系统、并对科技和自动化进行前瞻性投资，保持领先地位，立于不败之地，让我脑洞大开。在答问环节中，他毫不回避港务集团面对的实际与潜在危机，包括区域港口的竞争，例如泰国可能兴建克拉地峡运河（Kra canal）和克拉陆桥（Kra land bridge）对新加坡港口的威胁，以及中美的贸易分叉（trade bifurcation）对我国作为国际运输和供应链枢纽的影响并如何应对等。

从他的演讲和答问中，可以看出港务集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境已经做好设想，也应该已有对策。相信我国其他一些面对激烈国际竞争的政联公司，例如樟宜机场集团、新航等，也有类似的规划和准备。

其实它们所面对的一些问题也是国家的问题。例如，中美贸易分叉的问题就不只涉及港务集团，而很可能冲击新加坡作为国际贸易枢纽的地位。DeepSeek的出现引起美国强烈反弹，我国就差点被流弹击中：美国政府正在调查DeepSeek是否使用受管制的英伟达晶片，并怀疑这些晶片可能通过新加坡转口至中国。虽然英伟达已表示没有理由相信DeepSeek从新加坡获得任何出口管制产品，我国贸工部也据此做出回应，但相信这类课题还会继续发酵，因为这不只涉及贸易分叉的问题，也包含更广泛的技术管制、供应链安全、地缘政治竞争等议题，牵涉多个政府部门，我们应做好充分准备。

DeepSeek的出现对美国也许是个危机，但对我们这个同样在积极发展AI和LLM却缺乏千亿万亿天文资金，以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的小国来说，无疑是个大喜讯，或许应该称之为“白水母”更恰当。在躲避流弹的同时，我们应该尽量利用它所带给我们的发展机遇。

无论是特朗普“二进宫”这头灰犀牛或DeepSeek这只黑／白水母的诞生，蛇年伊始这两件大事对新加坡的冲击，至今为止看来是可控的，也不完全是负面的，甚至潜藏着不少机遇。

但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必须不断完善情景规划这个证明有效的工具，时时警惕前头可能随时冒出的种种黑天鹅、灰犀牛和黑水母。

独立60年来，新加坡度过了重重危机，不断昂首前进，至今仍在茁壮发展，傲立国际社会。这主要当然得归功于我们独特的良政善治、体制的韧性和人民对政府的信任等这些基本因素，但像情景规划这类重要的战略管理和决策分析工具，也肯定起了一定作用。

借助AI的强大智能，我们的情景规划肯定可以做得更好。无论是黑天鹅、灰犀牛或黑水母，无论是单独来袭或同时发难，只要做好充分准备，有备则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