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才尽”主人公为福清这座山写诗……

仁人自是爱山静，智者天然乐水清。黄檗山，是八闽名山；黄檗寺，乃千年古刹。开山创寺一千二百多年来，赵抃、丁谓、蔡襄、朱熹、真德秀、刘克庄、叶向高等数不尽的文人、士大夫和宰辅大臣，来到黄檗参禅悟道、登山陟水，感受黄檗的清凉碧色和龙潭绿波，留下一个又一个说不尽的故事，留传一首又一首的诗文赋歌。打开隐元禅师于崇祯年间所修《黄檗寺志》，排在“居士诗”第一位的，就是并未才尽的“江郎”江淹的《游黄檗山》：

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

南州饶奇怪，赤县多灵仙。

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

阳岫照鸾采，阴溪喷龙泉。

残杌千代木，廧萃万古烟。

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

秦皇慕隐沦，汉武愿长年。

皆负雄豪威，弃剑为名山。

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

所若同远好，临风再悠然。

这是一首典型的登高寄兴之作，江淹登上黄檗山远眺，只见天边云彩朵朵，遮住了人的目光，怎么也看不到江浙一带的更远处。这种极力望远而不得的目光中，隐隐透露出诗人内心深处一份被贬入闽的沉重。往事既不堪回顾，还是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黄檗山吧。

先是总揽一笔，指出闽浙一带到处是奇山怪林、神灵仙异；然后以细致的笔触一一描绘了陡峰蔽日、深穴映光、幽涧喷泉、千年古木、万代雾霭以及禽鸣猿啸的景致。这一大段描绘不仅用词形象丰富，而且色彩缤纷，写山石颜色用了“金”和“铜”，写洞穴映出的光用了“鸾采”，丹岩之红，青崖之绿，泉霭之白，都集于笔下，突出了黄檗山风光的奇异和旖旎。

诗的后半段，江淹很自然地由“千代木”“万古烟”转入对社会、对人生的思索。秦皇、汉武，这些当年是何等威风的帝王雄豪，他们尚且慕隐求仙，爱慕名山，何况我早就有淡泊之志。今日得游黄檗山，乃是人生难得之遇，有如此美景浸染其中，何必还为被贬官而闷闷不乐呢。诗人用很旷达的语言，吐露出了心中的块垒，将游黄檗山的感受升华成人生境界的一种感悟，从这首《游黄檗山》我们充分感受了江淹诗歌中借写景而抒怀的这种风格。

我在《黄檗朋友圈》一书，把江淹作为第一人第一篇。而且在书中解读了这首《游黄檗山》，认为江淹是在任福建浦城县令时，登临黄檗，一时“梦笔生花”，写下的诗作。诗中的“金峰”，就是黄檗山的十二峰。诗中的“龙泉”，就是黄檗山的“龙潭”。

2023年初，福清市文化体育和旅游局组织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和福州、泉州等地的学者，专程赴浦城做田野调查。一是调研福清籍高僧费隐禅师住持浦城马峰的情况，二是了解曾为浦城县令的江淹和黄檗山的一些史料。浦城县博物馆研究员赵真友告诉我们，关于江淹的诗，《浦城县志》有记载：黄檗山，在毕岭里，距城九十里，龙脉来自蒲藤岗，下为烧香间。大龙正干于此西去，江淹诗云：“闽云连越边”即在此地。

赵真友老师说，浦城有一座黄龙柏山，在仙阳柏山村境内。柏山旧名黄柏山，只包含黄柏山、邓高阳、腾云尖这一带。古时的浦城黄檗山，在忠信、官路之间的黄碧洋一带，从这里走出去，便从福建进入浙江境内。黄檗山的正脉为县龙脉居中，山顶开大洋，洋下村落散布，统名“黄碧洋”，用浦城话讲就是“黄檗洋”。分析江淹诗里所描绘的，应该是浦城黄檗山。

赵真友老师认为，江淹“游黄檗山”诗中的“铜石”，指的是临近江西的“铜钵山”和靠近武夷山的“石龙山”，山峰各异，但山脉相连，无数的山峰共顶一块蓝天，几乎难辨疆界，于是有了“铜石共临天”这一说。这也能说明，江淹登临的是浦城黄檗山。

说起南朝文学家江淹，大家都会想到“江郎才尽”这个成语。江淹（444—505）是河南兰考人，字文通。他6岁能诗，13岁丧父，家境贫寒，曾采薪养母。年少时即因文章而声名显著，20岁左右就开始给两个皇子打交道，一是教始安王刘子真读“五经”，二是在新安王刘子鸾幕下任职，这也就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一生为官历仕南朝宋、齐、梁三朝。梁武帝的时候，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受封醴陵侯。虽然他晚年仍然担任齐、梁朝的高官，但是出手作品的质量，却大不如以前，被认为是才思衰退枯竭，因此世人说他“江郎才尽”。

江淹的仕途并不得志，22岁时入建平王刘景素的幕下，因年少气盛，恃才傲物，引起同僚妒忌，还被诬陷受贿而锒铛入狱。在狱中，江淹多次上书陈情，最终获释。出狱后，又回到刘景素那里任主簿，但和刘景素关系越来越紧张，矛盾越来越深，最后被贬为建安吴兴县令，也就是今天的福建浦城。在浦城三年，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期。这样的经历，反而造就了一位文学大家，他与鲍照并称为“江、鲍”。江淹的《恨赋》《别赋》与鲍照的《芜城赋》《舞鹤赋》，是公认的南朝辞赋的绝唱。毛主席晚年，因为视力下降，有关部门在北京、天津、上海三地建设大字铅印工厂，给毛主席印制大字本，选取的都是毛主席点名要看的东西，其中就有江淹的《恨赋》《别赋》等，可见江淹在毛主席心目中的地位。

讲到这里，有的读者可能要问，江淹写的是浦城黄檗山，隐元禅师为什么把他收入福清的《黄檗寺志》？这个肯定事出有自，但我真的是无从得晓。

那还有人会问，你在《黄檗朋友圈》为什么说江淹游的是福清黄檗山？这些年来，一直有一种声音，说江淹写的不是福清黄檗山，但也拿不出文献依据。由于《黄檗文库》的出版需要，我就直接说出江淹所游的黄檗山，就是福清黄檗山。能下此结论，当然我有文献所徵。在这篇小文中，正式披露我手里的文献依据。

《四库全书》收录有雍正进士、兖州知府郑方坤所作的《全闽诗话》。该书共有十二卷，凡六朝至唐、五代为一卷，宋、元五卷，明三卷，清一卷。并附有无名氏、宫闱、方外、神仙鬼怪杂缀等。此书采摭繁复，上下千余年间一方文献赫然有征，旧事遗文，多资考证。郑方坤字则厚，号荔乡，《清史稿•文苑一》称其为建安人。建安即建安郡，乃八闽第一郡，郡府驻地在今建瓯市。

《全闽诗话》开篇收入的第四个诗人，就是江淹。该书明确记载：“江淹有《游黄檗山》一首，盖江淹曾为浦城令，游福清之黄檗山也。”而且，关于江淹的“游黄檗山”一诗，唐代的颜真卿把诗中的“黄檗山”，说是浙江湖州。郑方坤在书中说道：“湖州杼山西南五里，亦有黄檗山，颜鲁公作《妙喜寺碑铭》，以为江淹赋诗之所，似未详审诗中语也。”

郑方坤之所以把江淹所游的“黄檗”认定为福清黄檗山，有他对诗文逐字逐句的详细解读和分析。郑方坤在书中写道：“江诗云‘长望竟何极，闽云连城边’，已显言一闽字矣。又云‘南州饶奇怪，赤县多灵仙。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是山有十二峰，最高也。又云‘阳岫照鸾彩，阴溪喷龙泉’，是山有龙潭九处也。又云‘残杌千代木，廧崒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是山至今古木荫翳，若梁代又不知何如，其蔽亏也。又云‘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此正淹为令尹时，望阙而见也。若湖州之黄檗，不过山清水秀而已，与此诗全不合矣。”

郑方坤不仅清晰指明诗句中所写，就是福清黄檗山的“十二峰”，九处“龙潭”和荫翳的“古木”。还专门分析颜真卿为什么把福建的黄檗，误为浙江湖州的黄檗：“浦城县，三国吴曰吴兴，至唐始改为浦城。按《淹本传》，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随景素日久，后黜淹为建安吴兴令，即今之建宁浦城令也。鲁公误以吴兴为湖州，此又是一证。”

最后，郑方坤写道：“浦城县泉山顶，有泉二派，一入建溪，一入处州。”江淹在浦城时作过一首《渡泉峤诗》，诗中留下“百年积流水，千岁生青苔”的所见，以及“南方天灾火，愧兮可归来”的感慨。

“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是江淹的《别赋》，江郎从未才尽。

值此2025新年之际，成此小文，以纪念江淹诞辰158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