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记忆回响 寻和平之音 ——日本文学中的空袭记忆刍议

作者 杨彬彬、林敏洁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日本月刊

2025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将迎来80周年纪念。然极目环球，局部冲突与战争不断，世界和平之途，仍棘荆密布，阴翳蔽空。习近平主席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出席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时强调，“当今世界百年变局加剧演进，人类发展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前所未有。作为世界主要大国领导人，我们应该不畏浮云遮望眼，秉持命运共同体意识，扛起历史责任，展现历史主张，推动历史进步。”回溯二战历史，空袭因其奇袭性、机动性和高破坏性等显著特点，成为二战期间战斗的主要形式之一，致使生灵涂炭、影响累世难消，深刻塑造了后世对于战争与和平的认知格局。殷鉴在前，当深铭其痛，以和平反战之共念，谋求人类命运共同体于世界众心之谐振。因此，本文以空袭为切入点，系统梳理其在日本文学中的记忆书写，剖析其在当代语境下的启示意义，旨在增进各国人民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价值的广泛共识，期于在全球范围内凝聚起维护和平与偕行共进的坚实力量。

记忆原点 死生一线

12月13日为我国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警醒我们铭记历史真相，传承战争记忆，同时也将侵华日军于我国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昭告于世。日本在侵华战争期间，对中国广大地区，涵盖900多个城市以及众多乡村，实施了无差别空袭轰炸。战时日本当局发动侵华战争，严重侵犯了我国国家利益，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极为沉重的灾难。东京空袭资料馆前馆长早乙女胜元作为东京空袭的亲历者，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的威胁后，反战和平的理念便在他心中悄然萌芽。他以东京空袭作为投身和平事业的起点，游历二战时期遭受日本与德国侵略、殖民的国家。他在深刻反思日本政府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行，倾力收集“重庆空袭”“南京大屠杀”“慰安妇”等珍贵史料，走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等，并撰写访谈录《南京的信：日本在中国的所作所为》《重庆的信：日本在中国的所作所为》等，在和平事业中做出了重要贡献，对中日友好与世界和平寄予了殷切期盼。

战后，就《日美安保条约》一案，早乙女胜元指出日本政府忽视了本国民众利益，他组织民间团体就东京空袭民众所遭受的伤害对日本政府提出了诉讼。东京空袭，是二战期间美军为报复日本偷袭珍珠港，对日本本土发起的首次空袭作战，在一定程度上重创了日本的战争能力，有力地瓦解了日军战争意志，对推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进程有着重要意义——但同时，也使得大量的普通民众沦为日本战时政府对外侵略扩张行为的牺牲品。早乙女胜元结合自身的战争体验与战争记忆，以东京大空袭为背景创作了小说《火之瞳》。小说描绘了东京下町在空袭轰炸下瞬间化为火海的场景，从12岁主人公的视角展现出空袭下犹如地狱般的景象：破晓前的天空被火海映照得一片赤红色，遍地瓦砾，死伤枕藉，无数生命瞬间消逝。在燃烧弹的硝烟中，主人公与母亲及朋友们在烈火与废墟间艰难求生，轰炸声、尖叫声、哭泣声交织成这末日景象中的绝望交响曲。他还将自己18岁时的亲笔记录整理成书并出版了《下町的故乡》，书中展现了经历战争的青少年在战败后的迷茫。此外，他面向儿童创作了绘本《猫还活着》，描绘了空袭下逃难的人类母子与猫母子，通过母亲用身体保护孩子的画面，向下一代讲述战争的残忍与和平的珍贵。

除上述外，早乙女胜元还关注到中日以外的更广泛视野下的战争受害者，撰写了同战争亲历者的访谈录，如《1945年日本占领下的越南“2000万人”饿死记录》《讲述战争：女性的证词》《奥斯维辛的信》等。正如《火之瞳》的主人公在战败来临时所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和平。”早乙女胜元以自己东京空袭的亲身经历和实际行动，告诫世人：无人能在战乱中独善其身，战争的阴影会遮蔽日常的光明，战争时期个体命运无法自主，无数无辜生命终将被卷入战争的无情漩涡，唯有正视历史，才能避免人类文明蹈袭覆辙。

记忆触点 断垣残壁

空袭在造成人员伤亡的同时，亦对居民区的社会基础设施造成大规模破坏。人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活困境与心灵危机，在废墟中寻找避难所，在动荡中开启新的生活。家园的丧失不仅意味着失去了实在的住所，更意味着失去了心灵栖息之地，甚至将丧失身份认同。因此，废墟发挥着记忆之媒介的作用，直到败战后都作为一种象征符号，促使经历了空袭的人们不断唤醒与之相关的记忆。

高井有一出生于1932年的东京，空袭的阴影烙印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在战火之中他相继失去了幼妹以外的所有直系亲属。1966年，高井有一以自身的疏散经历为素材撰写《北方的河》并获芥川奖，在其随笔中谈到，“自己的作品中大概有七成都是战争相关的”，其中又以描绘战时与败战后的东京市民生活的作品居多。高井有一通过叙述普通民众的空袭经历，跨越战时与败战后两个时期，构筑空袭记忆。他在作品中质疑日本政府在忽视国民利益的情况下发动侵略战争的行为，并呼吁世界和平。在他的长篇小说《这个国家的天空》中，通过多次描绘空袭后的废墟景象，突显了生活在战乱时期的主人公们的绝望感和战时的紧迫感。主人公里子目睹了沿途遭受空袭、人烟稀少的城镇的悲惨景象，从而意识到在这样的乱世中，自己的家未化为废墟是一种幸运，应心存感激。通过描绘里子幸运地在战火中保全家园，高井有一同时也突显了那些家园被轰炸成废墟的人们的不幸，从而深化了对战争灾难的反思和对和平的珍视。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人们能够更深刻地意识到生死这一命题。在高井有一的笔下，人们会因在废墟中看到“安然处之”的蚂蚁而感动。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蚂蚁作为渺小而被人类忽视的存在生活着。而当战争爆发后，人们目击到赖以生存的家园与相依为命的亲朋挚友在空袭的轰炸中转瞬消逝后，便自发思考生死这一命题。而此时，废墟便成为了承载这份情绪与记忆的载体。废墟不仅是物质的毁灭，更是心灵深处被撕裂的痕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与死的命题变得更加迫切和深刻。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在这里被赤裸裸地展示，尤其是轰炸机投掷炸弹和燃烧弹后，对城市的全覆盖、全天候、高烈度、无差别的强力摧毁，以及芸芸众生在瞬间被重伤和夺去生命，这种电火雷霆、厉声呼啸的场景，均会给幸存者留下极其恐惧的梦魇记忆。因此，生与死的命题便不再只是哲学上的思考，而是关乎每一个人的生存问题。通过对生命意义的深入探索，人们开始更加透彻地理解生命的意义，从而更彻底地认识到和平的意义。

记忆回响 疮痍难愈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并不标志着战争对个体影响的完结，战争所引发的心理与社会创伤继续在战后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这些战争体验所带来的记忆与创伤，不仅体现在直接参与者身上，也波及到了整个社会结构和文化认同，持续塑造着后战社会的复原与重建过程。从青少年的角度来看，战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剧烈的震荡，破坏了他们的生活环境、家庭结构乃至整个成长的社会背景。当战火平息，他们需在重建的废墟中寻找自我的定位，努力适应战后全新的社会秩序和价值观。

高井有一在《远日之海》中描绘了拥有战争经历的青年人在败战后的迷茫与彷徨，其间战时的记忆时常浮现，清晰地展现了战争对他们心灵的创伤。在该书后记中，他写道：“现在回望，败战后以混乱与贫穷为开端的时代，已然成为了历史。在这部小说中，我试图通过描绘那些生活在时代阴影下，生活在社会不起眼的地方的普通人，来重现我所经历的昭和二十年代的面貌。”因此，这部作品书写人物的迷茫与彷徨的同时，也反映了高井有一本人败战后的亲身体验。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但在战火中逝去的生命无法复生。作品一开篇便描述了女主人公安芸子的父母在战斗机扫射下的悲惨死亡。对于亲眼目睹这种惨状的安芸子来说，心灵的创伤是无法轻易治愈的。当安芸子看到败战后商业街在废墟之上逐渐重建，社会秩序逐步恢复并趋于稳定时，她却因为心灵的创伤而感到难以融入这个正在恢复的世界。外部世界的恢复与重建与那些承受战争创伤的个体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重新与社会建立联系和信任，成为战后人们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重要课题。这不仅是对个体的挑战，也是整个社会在战后复兴过程中必须关注的心理和社会问题。

结 语

在研究日本文学中的空袭记忆时，我们注意到空袭带来的破坏绝非局限于对人类物质文明的毁灭，其更深层次地触及到了人们的心灵、造成难以愈合的伤痕。这种个体战争创伤驱使作家们书写自身的战争经历和记忆，然其并未狭隘地聚焦于自身的战争痛苦经历，更关注到那些被侵略、被殖民国家的人民所遭受的战争迫害。由此，作家们突破了自我的单一视角，站在全人类共同利益之上，对侵略战争的本质展开深刻的剖析与反省，展示出坚定的反战意识，并积极向全世界发出希冀和平的呐喊。置身当下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如此深思不可或缺。国际社会迫切需要各国人民尊重并正视历史，为全人类整体福祉而笃志奋进，推动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此乃通往真正且持久和平的必由之路。（作者杨彬彬系南京师范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林敏洁系南京师范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为本稿通讯作者。本研究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日本民间反战记忆跨领域研究”（17ZDA28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