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餐厅里感受“光明”

　　在八月一个炎热的中午，我独自坐在北京一家餐厅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吃了一顿特别的午餐。  

　　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我进入了餐厅。走了一段后，前后所有的光都消失了，我努力睁开双眼，仍旧什么都看不到。待指引我落座后，服务员就出去准备午餐了。我说了说话，没有人回应我。我感觉自己彷佛置身于陌生的旷野中，被黑暗吞噬。没有其他顾客的声音，没有同伴，周围非常安静，我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慢慢地，随着熟悉的音乐To Alice和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响起，我冷静了下来，紧绷的神经稍微舒缓了一些。于是在这熟悉的音乐声中，我匆匆用手吃完了我的午餐盲盒——因为黑暗，筷子、刀叉等已经无法精准帮我拿到面前的食物了。  

　　出于公益的目的，再进行一次这样新奇的就餐体验我还是会去，但孤独地身陷黑暗那种感觉，我一生都不想再有了。  

　　“然而，就在这样令正常人恐惧的黑暗中，很多盲人日复一日地生活着，”餐厅老板于爽告诉我。  

　　闭上眼睛，打开心灵  

　　木马童话黑暗餐厅是这家位于北京西单餐厅的名字，至今已经开了15个年头。  

　　店名取自于古希腊著名传说《特洛伊木马》，寓意为黑暗中的力量。于爽希望光临此处就餐的食客化身骁勇的古希腊勇士，在幽暗巨大的木马腹中，开始一场神秘、奇妙的美食旅程。  

　　于爽创办这家餐厅的想法源于一次意外的经历。1999年，还是一名外科医生的于爽，突发视网膜脱落，一夜之间失明。她度过了全盲的八天。虽然经过治疗视力已恢复，但这一经历，让她开始重新审视健康的意义。她说自己当时立下志愿：“如果有一天恢复视力，我一定要为视障群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帮助他们参与社会生活。”  

　　于是，筹划十年，北京西单木马童话黑暗餐厅——一个寓教于乐的工作场所成立了，她想让人们在换位思考的场景中激发潜能，思考视障人士的艰辛，从而珍惜健康、善待他人，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  

　　在黑暗餐厅，主要由全盲和低视力员工提供服务。用餐前，必须先寄存手机等一切发光物品，然后人们将双手搭在视障服务生肩头，在全然信任中接受“导盲”服务。就餐环境不是浪漫暧昧的昏暗，而是模仿盲人视觉的漆黑。在这里，视障人士化身为服务员、演奏者、知心人，通过语意引导、音乐表演等方式让顾客在用餐的同时感受他们的乐观、友爱和积极的人生态度。  

　　于爽具有平权意识，十余年来不以残疾人为宣传热点。“我们一开始没有向顾客说过是盲人员工在上餐、在演奏钢琴曲。后来这个秘密被大家逐渐发现了。大家都感到很震惊，充满了钦佩。”  

　　见证成长  

　　十五年来，木马童话黑暗餐厅见证了两百多位残疾人的成长。  

　　“很多人其实不愿意和残疾人一起工作，而其中视障群体最甚。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们由于看不见，很多其他身体能力也会被弱化。社会上并没有太多面向视障群体的就业岗位，最常见的可能就是盲人按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从事那样的工作，”于爽坦言道。  

　　于爽的餐厅先后帮助过150多名视障员工和50多名有智力、肢体等其他身体障碍的员工，为他们提供培训、就业机会。从这里走出去的盲人钢琴家周昊雨是餐厅的骄傲。  

　　周昊雨热爱音乐，并投入了十分的努力。他会演奏十余种乐器，还是男高音、国家高级钢琴调律师。毕业于北京联合大学音乐学专业的他，在大学四年期间一直坚持在餐厅作兼职钢琴师，毕业后又加入餐厅，全职工作了四年。他组织领导能力强，在餐厅担任经理，负责采购记账、培训员工、组织演出。他竭尽所能，想以自己喜爱的生活方式，在为他人提供服务的过程中打破人们对盲人群体的固化认识。  

　　“小周一干就是八年，后来通过餐厅的平台，被我国男高音歌唱家戴玉强发掘。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一位声乐艺术教师，正一步步地接近目己的理想——像他的偶像意大利盲人男高音安德烈·波切利一样，成为一名灵魂歌者，”于爽骄傲地说道。  

　　目前，在餐厅工作过的盲人员工已有60多人。黑暗餐厅不仅给盲人员工提供了一个自立自强的平台，也让他们有了和其他人平等交流的机会。  

　　除了视障员工，餐厅还有其他类别的残疾人员工。于爽记得，2019年1月入职了一位重伤害案受害人杜传旺，接受过鼻再造手术。当年救助他的慈善机构工作人员偶然光顾餐厅，然后就竭力推荐他加入餐厅学习厨艺。  

　　只有小学学历的杜传旺，幼年丧母又遭遇重创：初来餐厅时，瘦弱孤僻，容貌损毁，零职业经验。他以这样的状态开始与餐厅全体球员共同生活。从学徒开始，主动学习，努力成长，在工作中身体逐渐强壮起来，技能娴熟使他满怀自信，心性逐渐开朗阳光，语言俏皮可爱，找到了自己的社会角色，同时也收获了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在餐厅门口的照片墙上，有一张餐厅员工的合影，底下有一行留言：“我们不需要怜悯和区别对待，我们需要有一个平等参与社会活动的机会。”  

　　坚持把感动带给更多的人  

　　当前，对于爽来说，经济压力是维持餐厅运营的最大压力。疫情之后的这几年，餐厅一直在排除万难负重前行。  

　　于爽不断地调整经营模式，进行各种形式的创新，寻找新的突破。餐厅地处北京市中心西单商业街星级酒店内，这里无障碍设施齐备，周围交通便利，因此，运营成本高，所以就餐价格设置在大众餐饮价格之上。一方面，为了维持正常运营，她无法降低人均就餐价格，另一方面，她也想通过筛选人群，把一些刁钻古怪的顾客筛出去，找到真正适合餐厅、有爱心、有耐心的顾客。  

　　“我们的员工不管是视障群体，还是非视障群体，都是在无视觉的情况下工作的。这种工作场景，就无法做成大众化餐饮。而门票也在另一方面帮我们筛选了顾客群体。我们希望大家来这里花一两个小时用心感受，而不是为了看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才来，”于爽对本刊记者说。  

　　因为人均就餐价格高，客流量有限，为了生存，于爽三年前在复兴门地铁站A口旁边开了一家木马童话·手语咖啡，聘用4位听障员工。听障人士动手能力强，制作咖啡没有问题。但由于疫情期间，人们都戴口罩，导致他们不能读唇语，难以交流。同时，在跟外卖平台合作过程中，经常外卖小哥的电话听障人士无法接听，所以导致外卖量也起不来。最后，开了两年后，去年11月份被迫倒闭。  

　　“原来小周在的时候，我们包吃包住，缴纳五险一金，现在我们的员工都是兼职，养不了那么多全职员工。除了经济上的压力，最大的还有这些员工的安全问题。我们过去真是承担了很多，现在只求能活下去，”于爽说道。  

　　她坦言，由于经济压力，餐厅员工都是兼职工作，还有大学生、朋友的孩子来此当志愿者，出一份力。目前在这里兼职当服务员最久的，是家住附近的一个北京女孩。  

　　“这个35岁的姑娘视力没有问题，她有心理和语言障碍。她在餐厅工作已经有五年多时间了。第一年来的时候，她是不能与人正常对视的，也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刚开始总是哭，做不了精细动作，经常打碎餐厅杯子，然后更加紧张。我们为了帮她，但凡听到杯子碎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克制住自己的条件反射，不回头看她。慢慢地，在餐厅同事们的一步步引导下，她长胖了，也能够干好服务员的工作了。她父母找到我，哭着跟我道谢，说孩子能独立了，他们终于放心了，”于爽介绍到。  

　　为了让餐厅继续经营下去，她一直用自己的收入填补餐厅经营上的经济窟窿。也因为对餐厅的投入，她不得不降低自己和女儿平时生活的消费标准。  

　　“有一次，她跟同学出去吃饭，人均花了150块。我告诉她，你花50元就能吃得很好，剩下的100元我们可以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于爽说，女儿也很认同她的消费观。  

　　多年来，除了接受残疾员工，于爽还与红十字血液中心达成了长期合作。作为一名稀有血型无偿献血志愿者，她从2018年6月开始，还在木马童话黑暗餐厅里，为其他无偿献血市民免费提供献血后的第一餐。这一做就坚持到了现在。  

　　于爽的努力感动了许多来这里就餐的人，有人来过之后，下一次又介绍朋友过来，有人在网络平台上积极推荐餐厅，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这样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主题餐厅”。  

　　很多来此就餐过的学生、白领等群体纷纷在门口的留言板上写下了内心的感受和感动。“谢谢你为陌生人所作的一切。” “我会爱护眼睛，节约粮食，清理盲道。” 有人还分享经验：“吃饭的时候，如果不好用餐具，直接把手往吃的上戳就行啦！”还有少年立下志言：“希望每个哥哥都能重见光明。2050年我会送你一颗仙草。”  

周昊雨（右）和餐厅里的员工一起演奏。  

在木马童话黑暗餐厅门口等餐区的书柜上，一位顾客在明信片上留下了对于爽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