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若： 驼铃声声 丝路茶香 ——王建的《凉州行》与白描笔下的泾阳茯茶

1、冬日的暖阳，宛如温柔的纱幔，悄然透进书房。我惬意地沉浸在这午后的暖光中，思绪也随之舒缓放松。恰在此时，手机微信提示，白描先生发来他的《托尔斯泰与泾阳茯茶：基于贸易史的深度探究》一文。

初读此文，便被深深吸引。文中依据中俄贸易史等丰富详实的文献资料，深入探寻举世闻名的俄罗斯文豪托尔斯泰与泾阳茯茶之间潜在的关联。作者旁征博引，每一处文献史料都有着确凿可靠的出处，字里行间尽显深厚的学术功底。这不仅瞬间勾起了我的阅读兴趣，更让我对泾阳茯茶的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关注，仿佛一扇通往神秘茶文化世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宛如金色丝带，蜿蜒穿梭于广袤大地，串联起东西方无数灿烂的文明与动人故事。而唐诗，恰似这条丝带上最为璀璨的项链，每一首诗都折射出不同文明在交流碰撞中绽放出的绚丽华彩。王建的《凉州行》，以其细腻笔触生动描绘出丝绸之路上的变迁与交融。

2、“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

王建，这位出身寒门的中唐诗人，大历年间考中进士，早年曾投身军旅，“从军塞上，弓剑不离身”，塞外艰苦的环境与军旅生涯，让他对民间疾苦有着深刻切肤的体会。中年入仕后，历任昭应县丞、太府寺丞、秘书郎、太常寺丞，直至累迁陕州司马，世称“王司马” 。他一生心怀悲悯，深忧黎民，创作了大量乐府诗，与张籍齐名，世称“张王乐府”。

在这首《凉州行》中，他生动展现了往昔逐水草而居、不事农耕的游牧民族，在丝绸之路带来的文化交流与贸易往来影响下，逐渐学会耕种，身着华美的锦衣。这寥寥数语，不仅是生活方式的巨大转变，更是文明交融的生动例证。丝绸之路上，华夏民族先进的农耕技术与器具，随着一匹匹精美绝伦的丝绸织物，缓缓流入游牧之地，如春风化雨般推动着文明的演进。而在这条漫长而充满传奇色彩的商路上，还有一种饮品，如同一位默默无言却坚韧不拔的使者，承载着厚重文化，跨越千山万水，将东方的韵味传递到远方，它就是泾阳茯茶。

托尔斯泰庄园

2004年圣诞节前夕，当中国作家代表团踏入俄罗斯托尔斯泰故居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踏入那二楼宽敞明亮的大厅，白描先生一眼便望见餐台上静静伫立的茶炊。听闻托尔斯泰饮茶方式为“煮”，这一个简单的字，瞬间如同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在悠悠时光长河中跨越千山万水，连接起了遥远的东方与俄罗斯，也让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泾阳茯茶。因为煮茶，正是家乡泾阳茯茶传承千年的传统饮用方式。

托尔斯泰故居餐台

3、从古至今，茶多以产地命名，比如祁门红茶、西湖龙井、四川蒙顶甘露、云南普洱等。像泾阳这样，一棵茶树都没栽过，却成就了“自古岭北不植茶，唯有泾阳出茯茶”的传奇，在茶史上较为罕见。不栽茶树的泾阳缘何成为茯茶故乡？这还要从茶马交易说起。由于茶有解毒去病、消食解腻的功效，对于饮食多以高脂和肉类为主的中国北方少数民族来说，宁可一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在唐宋时期，茶便成为中原与西域地区的大宗贸易商品。自古就有“三辅名区”“京畿要地”之称的泾阳，一直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门户，也是南茶西走和北上的必经之路。由于历史的原因，泾阳逐渐成为茶叶贸易的中转站和集散地。

自古以来，秦晋两地的茶商从今四川保宁、湖南安化、陕西汉中等地采购茶叶后，在泾阳把散装茶压筑成砖状，再靠驼驮马载，跋涉千里，销往西域。

600多年前，茶叶尚未建立分类体系，多为粗放加工。茶商所采购的茶叶是混采、经过简单加工晒干的大宗茶叶，由于马帮运输的散茶量小，为了让每匹马能运输更多的茶叶，茶商便把运回来的散茶压制成砖茶。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再受到沿途湿热环境的影响，茶叶在长途运输中逐渐发酵，进而生出一种“金花”。误以为茶“发霉”的茶商，只得一边叹息，一边把茶叶倒掉。

看到扔在田里的茶叶，老百姓觉得可惜，将其捡回家冲饮后发现，这种“发霉”的茶不仅对身体没有伤害，而且口感醇厚、健胃消食。此后，老百姓便常常主动向茶商索要“发霉”茶，这引起了茶商的注意，砖茶的“命运”由此被改变。

经过漫长的摸索，到明洪武年间，泾阳茶商终于掌握了制作色正质好的“金花”的工艺，极大地改善了砖茶的品质和口感。因砖茶是在伏天制作，又与中药茯苓有相似的口感和功效，这种长着“金花”的砖茶被人们称为茯茶，也称茯砖茶。一问世，茯茶就受到了爱茶人的青睐。清代陕甘总督左宗棠实行茶务改革后，各地茶商纷纷来泾阳开厂制茶，茯茶乘此东风走向兴盛。

4、回溯历史，泾阳茯茶踏上通往俄罗斯的贸易之路，有着多元而曲折的通道。那驼铃声声的古丝绸之路，无疑是它远行的重要路径。一队队骆驼，背负着沉重紧实的茶砖，在漫天黄沙中艰难前行，踏出一条文化与贸易的交流之路。从泾阳出发，穿越广袤无垠的沙漠，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抵达中亚，再辗转至俄罗斯。这条陆路，虽路途遥远漫长，但只要商队顺利，两三个月的时间，便能将带着独特菌香的泾阳茯茶送至异国他乡。而且，相较于水路，陆路运输相对平稳，更好地保障了茶叶的品质。中亚地区的贸易史料《中亚商贸实录》记载，19世纪中叶，经新疆转运至俄罗斯的泾阳茯茶数量逐年攀升，成为当地市场上备受追捧的中国茶品。新疆路线的地缘优势，使得泾阳茯茶避开了南方茶叶贸易的长途辗转，直接进入俄罗斯版图，在激烈的贸易竞争中崭露头角。

清宣统年间，陕西泾阳商会代表王维义、张之翰呈请核减茶税案中提到，泾阳茯茶主要由湖南安化采办原料，运至泾阳加工成封后，大部分出口至俄国，可见其在对俄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到了近代，苏联大使馆对泾阳砖茶的高度关注，更彰显了其在贸易中的影响力。《西京日报》1938年的报道，让我们看到苏联大使馆专设茶叶专员契纳克赴泾阳考察砖茶产销状况，这足以说明泾阳茯茶在对俄贸易及国际关系层面所具有的重要性和巨大潜力。

5、在文化与贸易交织的历史画卷中，托尔斯泰所处的时代，中国文化在俄罗斯逐渐传播开来。托尔斯泰在与友人的通信中，多次表达对中国哲学思想如孔子、老子学说的推崇。而中国文化的传播，往往伴随着茶叶这一文化载体。当时的俄罗斯贵族阶层热衷于模仿中国的生活方式，饮茶习惯便是其中之一。泾阳茯茶，作为在俄罗斯市场上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中国茶品，极有可能成为托尔斯泰接触和品尝中国茶的重要选择。

托尔斯泰所处的社交圈子，与许多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贵族、学者交往密切。在那些充满文化氛围的聚会与讨论中，来自东方的新奇事物总是热门话题。据《俄罗斯贵族的东方文化沙龙》记载，在这些沙龙里，中国茶被视为珍贵的饮品，而泾阳茯茶因其独特的风味和文化内涵，还有那令人难忘的“独特菌香”，极有可能成为重点介绍和品鉴的对象。托尔斯泰频繁参与这样的社交活动，有充足的机会接触并喜爱上泾阳茯茶。

托尔斯泰画像

或许，在某个静谧的午后，托尔斯泰坐在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的书房中，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一旁的茶炊正煮着散发着菌香的泾阳茯茶。他轻轻抿一口茶，感受着那独特的滋味在舌尖散开，脑海中浮现出遥远东方的神秘画面，那些古老的哲学思想、独特的文化习俗，如同这茶香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而此时，在丝绸之路的另一端，泾阳的茶坊里，工人们正熟练地制作着茯茶，他们或许不曾想到，自己手中的茶，会跨越千山万水，成为一位伟大作家生活中的一抹独特风景。

6、记得小时候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民国时期，长安城北大街上，舅舅家的木器店颇为显眼。舅舅和舅爷作为少陵原上祖传的能工巧匠，凭借一手精湛的木工手艺，赢得了众多顾客的赞誉。而我们家，则在附近经营着一家小茶馆。父亲自小就在茶馆里帮忙，煮茶、卖茶，那氤氲的茶香似乎早已融入他的成长岁月。父亲在这茶香中，见证了人间百态，也传承着家族与茶的不解之缘。

时光流转至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陷入极度困境，缺吃少食成为常态。我小时候常常被饥饿感折磨，肚子时常咕咕叫着抗议。然而，即便生活如此艰难，父亲喝茶的习惯却始终未曾改变。每日，他总会在那简陋的小土炉上，煮上一壶茯茶。那袅袅升腾的茶香，仿佛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慰藉。父亲常对我说：“男儿十五夺父志，等你长到15岁，就要扛起养家的重担，不能再在家吃闲饭。”这些简单而又充满力量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着我的心，也让我早早地明白了生活的艰辛与责任。

我家老宅，在隋唐天坛脚下的王家巷。记忆中，有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格外难忘。父亲从西域凉州归来，肩头扛着一匹狼。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无疑是一份“意外收获”。狼肉被煮来吃，狼皮则做成了褥子。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喝着茯茶。母亲看着锅中的狼肉，不禁疑惑地问道：“狼肉能吃吗？”说实话，那狼肉的味道在我印象中并不好，但在饥寒交迫的岁月里，能有食物填饱肚子，已然是莫大的幸运。炉火映照着家人的脸庞，茯茶的香气弥漫在屋内，那一刻，虽然生活艰难，却也有着一种别样的温暖。

自小受父亲的影响，我也渐渐习惯了喝茯茶。在生产队看护庄稼的日子里，我常坐在玉米地高高的窝棚之上，一边警惕地守护着庄稼，一边喝着茯茶，一边背诵着工农兵学员批判小组编写的红楼梦诗词。偶然，也幻想逃离农村，和父辈一样去走州过县，闯荡生活。多年以后，我成为家族中走的最远的人，去了北京，承包了七年总参军人服务社。去米兰参加马契夫国际秋季博览会，还在布加勒斯特买过房子（入住以后发现，周围吉普赛人很多又卖掉了），开了一家进出口公司。当年，那苦涩中带着醇厚的茶香，与那些诗词一同，成为了我青春岁月里独特的记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茯茶不仅滋养了我的身体，更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夜。

父亲当年从凉州归来，带回的不仅是狼，或许还有那丝绸之路上的故事与气息。而王建笔下的凉州，与父亲带回的凉州记忆相互交织。在历史的长河中，凉州作为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见证了无数的商贸往来与文化交流。泾阳茯茶，或许也曾沿着丝绸之路，经过凉州，被运往更遥远的地方。就如同王建在诗中描绘的文明交融一般，茯茶也在这条商路上，将东方的文化与韵味传递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7、唐代诗僧释灵一在《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中留下这样的诗句：“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 。”你看，山间野泉潺潺流淌，与远处的烟火、悠悠白云相互映衬，构成一幅如梦似幻的画卷。我静静端坐其中，手捧一杯香茗，轻啜慢饮。那茶汤在舌尖翻滚，似是裹挟着人生的种种悲欢离合，入口、落喉，直至内心。随着一杯杯茶水下肚，原本纷扰的心绪渐渐平复，变得波澜不惊，只余这山水、茶香，相伴身旁。

当我再次品味白描先生的文章，思考着托尔斯泰与泾阳茯茶的联系，回忆着父亲与茯茶的过往，以及王建笔下的凉州，心中感慨万千。泾阳茯茶，不仅滋养了人们的身体，更在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中，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在时光隧道里，我仿佛看到了千年前那驼队驮着茯茶缓缓前行，又看到了托尔斯泰在茶香中思考与创作，这一切，都因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而交织在一起，成为了永恒的传奇。就像王建在《凉州行》中描绘的文明交融那般，泾阳茯茶与托尔斯泰的故事，也是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盛宴中的一道独特佳肴，历久弥香，让人回味无穷。

王浩若，字新民，号长安游子。文化学者，政协西安市第十五届委员会参政议政智库特聘专家，长安唐诗之旅课题组副组长，系列唐诗文化艺术馆纪念馆发起人，唐诗与杜甫研究会副会长，曾在东海舰队服过役，在电子研究所任过工程师，在京北漂，在欧洲做过倒爷，现从事唐诗文化公益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