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朗诵《巨响——致陶渊明》

作者：欧阳贞冰

朗诵和音乐设计：杨建松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

是生万物，余得为人。

         ——陶渊明《自祭文》

抬头    就是星空

俯身    就是大地

远望    就是辽阔的地平线

 

而人之为人的来路又如此深远不测，且与万物平等

 

你的格调便与大多数前辈或同辈诗人有异

你的诗章便让人感觉那么深邃那么遥远那么具有跨越时空的永恒光泽

自从离开了令你费心劳神的官场

自从离开了那些令你头昏脑胀的人事纠纷和许多需要你"折腰"的物事之后

你考虑的便不尽是得失利害与功名利禄了

你关注的便不再是一件官服的颜色与大小了

你开始把视觉投向村外那一片片在春风中起伏摇摆的绿色庄稼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你觉得一株禾苗之色要远比一件官服之色更让人悦目更具有永恒性

你开始把触角伸向山林更深处生命皱褶的更深处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你觉得闲且哀的猿声要远比衙门官吏的呵斥声更让人悦耳更具有诗意

而我却从你的诗章中读懂了你为什么始终能够挺住的奥秘

而我却从你的诗句里感受到了来自脚下土地的持久力量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你与"豆苗"的关系，你与危害自己收获物的"草"的关系

明显与一般的农夫不一样，明显与我们现代人的情感也不一样

如果是作为一个农民的诗人

"草盛"怎能让你愉悦？

如果是作为一个诗人的农民

"苗稀"却并没让你那么焦思如焚，反而语气中透出了一种欣赏和轻松感

是不是你并不在乎草盛还是苗稀？

是不是你并不在乎早出还是晚归？

是不是你所在乎的只是当下的生活和心境与自己的归隐之愿不相违背就好？

是不是你所在乎的只是自己能否拥有那种把具体而辛苦的劳动上升到审美层面的能力？

从感性到理性，我曾无数次地迈进过你的内心世界

从理性到感性，我曾无数次的退出过你的广阔视野

在不停往返的遥感中，我发现归去初期的你是一个闲适而又明媚的田园诗人

在不停往返的近观时，我又探知到你在思想和艺术上有那么多纵横交叠的纹理和剧烈冲突的痕迹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你语出平淡，却颇见深情

你充满劳绩，却诗意栖居

你的居所就是你的美感之源

而你提供的乡村源头性美感

却惠及了后世多少中国人？

世人都称你为隐士

你自己却从来没认可

你既不炼丹，也不辟谷

你既不学长寿术，又反对当神仙

你过的分明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子，何来之隐？

你为夫为父    

你奔走仕途

你躬耕田亩    

你写诗作赋

你爱美酒爱得一往情深:

"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

你爱美女爱得热烈奔放: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世俗的东西你样样不缺

凭什么有人要称你为隐士？

凭什么有人要把你捧到"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木偶牌位？

所谓隐士一般都使生活道德化

而你却一直在努力使自己的生活艺术化

因为道德化的生活指向崇高指向无，是一种否定式的生活

而艺术化的生活指向美指向和谐指向有，是一种肯定式的生活

你又岂止是爱身边的八九间草庐和四五个子女？

你分明爱自己触目所见的一切

你又岂止是听到了房前屋后树枝上传来的三两声啁啁鸟鸣？

你甚至一边北窗下读书，一边听到了远处庄稼萌叶拔节的声响

而你所谓的读书，也是你一贯的自由自在方式:

泛览     流观

心无芥蒂    不求甚解

每有会意    便欣然忘食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你身之所处，乃心之所恋

你手之所采，乃心之所慕

你目之所见，乃心之所想

你智之所悟，乃心之所求

你生活在田园中，分明就是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中

你告诉后人: 山水之美，并不在乎名山大川

赢得审美的至高境界，房前屋后皆风景

难怪旷世天才苏东坡提到你

永远都是学生的口吻: "渊明吾师"

难怪你的109首诗章，他都唱和了每一首

因为你所描写的，都是身边风物，寻常景观

因为他深知要抵达"无我"这样的艺术境界有多么难

他曾多次公开评价

你在李白杜甫之上，而他本人至少和李杜同等级别

因为你的诗表面质朴，实质富丽堂皇；表面清瘦，实质丰腴

而历代学者则纷纷叹服: 坡翁的眼光实在太厉害了！

连苏东坡这种境界的文艺全才

尚且从你的诗中获得巨大的精神养分

今天的我们又怎能错过？

一旦错过了你

岂不等于俄罗斯人错过了普希金？

岂不等于英国人错过了莎士比亚？

岂不等于德国人错过了荷尔德林？

而你自是生活在你的田园中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依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

你过的分明是一种在人境结庐而居的平平常常的日子

哪有什么故意的寓意的生活？

哪来的那么多的仇恨与决绝？

天地给你以"生"，你便轻松地"活"

万物得时，你亦得生

但时易逝生将休，寓形宇内有几时？

自己又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当下呢？

而随着初期田园生活的新鲜感的淡去

你进入田垄的时间越来越久

你个人的悲苦也就越来越重

"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

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你对物质困境的呻吟和哀告一日甚似一日

你对生死的拷问和想象一天多于一天

这背后的奥秘究竟何在？

这田园的最后凋败是否也与你装载过多的心灵之车有关？

这是不是因为你是带着一颗读书人的心走入田园的？

这是不是因为你是 带着多次屈辱的入仕经历走入阡陌小巷的？

这是不是因为你是背负着先祖的功名和光荣走进那些头戴斗笠肩扛锄头的农夫当中的？

你那颗敏感高傲的内心包含了多少难言的纠缠和沉重？

你那颗倔强不屈的灵魂触碰到了多少退守边野的悲凉与绝望？

透过你"门虽设而常关"的那种孤独

我分明品咂到了你另一种欣悦中隐藏的辛酸

透过你弄酒守园背离儒学教导的那种不甘

我分明咀嚼到了你另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尴尬

你虽然不是门阀士族之后

但族上却出过陶侃这样权倾天下的大官

你虽然没有万贯家财

但却拥有族上的上京里、园田居和南村三处田产

一个有恒产的读书人的归耕田园

和一个土生土长的贫苦农夫相比，岂能没有区别？

一个县太爷的弃官为农

和一个土里刨食的山野村夫相比，岂可同日而语？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

你选择饮酒不难

你选择采菊不难

你选择作诗不难

你选择谈玄不难

你选择入佛不难

你选择修道也不难

这些看上去似乎都具有很高的"知识"或"雅士"含量的事项

不过只是一次转换和调试而已

看起来动作很大

实际上内质却接近

而作为一个不是一般的读书人

你却选择了务农

选择了做个地里刨食的庄稼人

这种貌似平易简单的漫漫无尽的农事

真正操持起来却并不简单

不然，何以让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都感到了畏惧？

从古至今，多少后世人只看到了你的逃离和回归

并把它当作是你理想的全部

其实，远远不是

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入世心很重的人

你的逃离，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的回归，只是理想的变型与转型

好在，你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好在，你挺住了，挺到了最后

而"挺住便意味着一切"

你是一个在万般痛苦的窘境里挺住了的人

你是一个在万般艰难的险境里挺住了的人

你的挺住    靠的是生存的本能

你的挺住    靠的是对生命本身的留恋

你的挺住    靠的是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

你的挺住    靠的是业已形成的自然观和文明恪守力

你成了一个直到最后都未能放弃原则的人

你成了一个直到最后都未能丢失尊严的人

自古到今，在权威与恐惧面前丢掉尊严的人比比皆是

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到高度发达的大数据时代

人的尊严每时每刻都在践踏中沉睡

人的尊严每时每刻都在践踏中苏醒

而你是用归去的方式保持住了自己尊严的那个人

而你是用劳作的方式保持住了自己尊严的那个人

你觉得劳作和收获就是生命的意义

人的作为不仅仅是在官场，还有很多条路可走

一个生命要存在下去并且获得自己的意义，也就算是有了作为

再说，自己实现了个人的生命快感，听从了生命本源的召唤

这算不算成就了自己一生"最大的事"？

于是，你深深后悔以往

你觉得那些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入仕岁月

既危险又不值，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因此，无论遇到多大的诱惑

无论面临多少不可解脱的痛苦

即便饿死，你也敢面对"丛林法则"说"不"！

即便失去生命，你也没有被打败！

你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实践找到的那片"桃花源"

其实就是你貌似"出世"的入世成果

你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实践为后来人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

人在最困难无望的绝境尚可以保持尊严

人，可以如此

人，不过如此

人，能够如此

有人以为，人在庙堂之上就算有了尊严

有人以为，人在拥有了巨大财富时就算有了尊严

说什么都可弃，唯有官帽不可弃

它是前提中的前提    

它是标准中的标准

失去了它就意味着失去了全部

失去了它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其实，这种认知有着相当的虚拟性

其实，这种认识已远远脱离了生命本体而显得十分荒谬

人在庙堂上的存与废

主要取决于集团意志

不具有生命创造力实现的客观存在性

只是一种虚拟或指代的性质

财富则是人类生活所需的物资积累

一旦超越了个体或 群体的基本需求

那么，对于人也就只剩下了符号的作用

而尊严又何为呢？

它是属于生命本体的东西

它是属于精神和心灵层面的东西

这个层面产生的一切才与它相关

这个层面滋长的一切才与它相连

比如心灵的创造物思想和艺术

比如具体而积极的劳动成果

它们都具有客观的永恒价值 

它们不依赖外力而独自存在

且主要构成不带有虚拟性或指代性

其实，尊严就是人与庸俗世界发生冲突的总根源

从二十九岁踏上仕途，到四十一岁毅然转身

你来来回回折腾了四次，你再接再厉尝试了四次

直到最后一次，你才有了这样一句痛快淋漓的宣示:

"不为五斗米折腰"

这样一句最集中的话便成了你一生行为的诠释

这样一句最有力的话便成了后来人引用最多的一句名言

它包含了一个人命运大转折的直接动因和契机

它包含了一个人达到忍受的临界点后付诸行动的一声炸裂

其实人们引用的只是这句话的上半句

它的下半句"向乡里小儿"却常常被人有意地省略掉了

它的所指当然不是平民百姓

它的所指自然便是那些简陋粗鄙之人

比如，当时来彭泽县巡视的那位督邮

比如，那些没有基本文明和道德水准的官场之人

其实，人们或多或少地放大了这句话

因为我们总是希望一个人在某个关节点上做出惊天动地的表达或举动

这样听着才痛快

这样看着才带劲

其实，在我看来

比起"不为五斗米折腰"这句名言

你脱口而出的一句"性本爱丘山"也许更能反映生命的实质

你想尽可能过得让自己快活一点也许才是根本原因之所在

因为一个人能凭心尽性地活着不是更难吗？

因为一个人对集体意识的挣脱离开和背弃疏离从来都是最难的

而长期以来

我们常常习惯于从社会和道德伦理的层面来分析你的离开

我们常常习惯于从统治与被统治阶级对抗的意义上来理解你的归去

它既不贴切也不准确更不全面

因为它极有可能只是诸多原因中的一种

无论这个离开归去的起因怎样突出和明显

岂能因此而覆盖一切？

岂能因此而作为抵挡一切的说辞？

从"久在樊笼里"的苦闷，到"采菊东篱下"的闲适

你经过了多少挣脱和张望？

你忍受了多少厌恶和压抑？

直到最后一刻，你才果断放弃了手中的"五斗米"

而放弃这"五斗米"后的结局如何

大概你当时也无法预料

因为你的祖上毕竟有着不算太薄的遗产

它来自你权倾天下的曾祖父

它来自你名士派头的外祖父

它来自你做过太守的祖父和父亲

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

虽不能说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但总还算得上乡间一个富裕之家吧

可你怎么也没有想到

到了晚年，自己竟然要去讨饭

到了最后，自己竟然被饿死

而你觉得一个曾经的县太爷去要饭还不是最坏的

它总比去忍受官场的屈辱要好得多

而你觉得向谁去讨要才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是向强权官府还是普通百姓，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差别吗？

当权贵的刺史檀道济送来救命"梁肉"的那一刻

也许正是你蜷曲在四面漏风的床头的那一刻

也许正是你处于安顿身心的最陡峭的那一刻

那一刻，你所有关于尊严的记忆及时被唤醒

那一刻，你在自救的道路上早已走出了太远

你远比当初归耕田园时更坚毅了

你远比当初壮年时期更有心智和勇气了

在"梁肉"和尊严不可兼得之际

你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你毅然决然地从不屈的灵魂深处呐喊出了一个字:"不"！

就像一杆永不退火的老枪被你抠响了扳机一样

这一声压抑了六十三年的冲天巨响

地！动！山！摇！

震得一千六百年后

一位小个子南方诗人眼眶里的热泪

摇

摇

欲

坠

！

                 2021年初冬于江夏古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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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欧阳贞冰，中国艺术摄影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书画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陆羽茶文化研究会会员。出版诗集三部、摄影集一部、电视专题作品集一部。其诗歌作品、摄影作品、书法作品先后获全国省市各级各类奖项百余次。　　

　　朗诵和音乐设计：杨建松，网名铁马豪歌，湖北省朗诵艺术家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湖北省朗协语言艺术研究与实践基地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