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厦大
全国大学校园数厦门大学最美丽，没有哪一所大学比得上。这话传了好几十年了，还是这话。我当学生时，都这么说。现在的学生还这么说，没有变。现在说厦大美，就得说到前面那个海湾，说到后面那座石山，还得说到校园中心的林中那片湖。湖畔长着青草，开着红花。湖面平静，偶尔掠过只海鸟。学生们三三两两在湖边散步读书，应该心旷神怡，想必也能多背上几行书、几条公式、几句英文。
我们过去说厦大美，也说到海，也能说到山，但说得更多的，是厦大早期陆续兴建的楼群。建南大礼堂、群贤楼、囊萤楼、同安楼、集美楼、芙蓉楼等。每幢楼都有自己的故事，多数与陈嘉庚先生和先生家族有关。我们入校讲校史，必讲陈嘉庚当年建厦门大学那些事，也就必定要参观这些楼群。楼群的建筑风格很特别，欧式的结构，却都是中式的琉璃顶盖，哪个大学都没这么建楼房的，唯独厦门大学这么建，也算厦大特色。引领参观的老师就说啦，那可是体现了陈嘉庚先生的思想——中国人要压外国人一头。我后来看的资料里，并没有找到原出处，大概是引领参观老师编出来的民间说法，倒也朴素率真，很体现陈先生的个性。是否符合建筑美学的原理说不好，不过看久了，也觉得很美。伫足在这样的楼前，仔细品味，能感受到一个饱经外国人欺负霸凌的老华侨，亲手兴建中国人自己的大学时那种扬眉吐气的精气神。百年过去了，先生的精气神还在。有这股精气神，才叫美。
那时这里没有湖，还是一大片菜地，不时有当地农民前来耕种。哪有什么鸟语花香，倒是常飘过来一股农家肥的味道。我们住在芙蓉楼。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还有经济系的男生们都住在芙蓉楼里，经常串门聊天，他们当中不少人，日后都是成功人士、国家精英。芙蓉楼就在菜地边上，下来很方便。早晨傍晚，都有同学踩着田埂读书。菜地边上，有一口井，水很满，也很清凉。夏天的傍晚，同学都会到井边冲凉，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打上一桶水，从头到脚冲下来，痛快至极。到了夜里，连裤衩也不用穿。大家争着打水，井水很快见底了。到了第二天，水又会满满一井。有些同学冬天也坚持冲凉。遇到寒流南下，厦门也很冷的。不过，井里的水反而没那么凉，冲起来也没想象那么冷。
记得那年暑假，我们几个厦门籍的学生没有回家，还住在芙蓉楼的宿舍里，天天打扑克，喝酒胡闹，后来又来了几个在北京、上海读书的厦大子弟。大家玩得很开心。有人偷偷用了电炉，做起可口的下酒菜。这一来，菜地算遭殃了——长势正好的青蒜、芹菜，还有萝卜被拔得一片狼藉。农民们站在地里直骂人，说拔几根蒜没关系，但没有这样糟蹋菜地的。还有一次，正赶上校园里的芒果熟了，我们深夜就去偷摘，拿回宿舍蘸着酱油吃。荔枝蘸酱油，龙眼蘸酱油，芒果蘸酱油，是地方上一种绝妙的吃法。
尽记这些“糗”事。读书上的事，还有更“糗”的。郑朝宗教授给本科生开《管锥篇》研究课，坐下就埋头读原著。他福州口音极重，声音含混不清，虽然读得很慢，还是很难听清楚。他会偶尔抬起头，说这段文字写得真妙，大家好好读。或者说，这里面道理很深，一定要记住。更多的时候，就一个字“好”“妙”。一个学期下来，就读了三十篇文章，听了无数个“好”和“妙”。给系领导提意见，说郑先生的课没有助教们讲得好。所有的老师都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把我当怪物。后来在文艺报工作，总算知道自己当年的浅薄。
应锦襄先生是英美小说专家。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讲课很受学生欢迎。每次上课，教室都坐满了人。有一次，她讲“哥特”小说，还布置了作业。第二次上课，她说有个同学的作业写得非常有意思，请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她说的这个同学就是我。可那天我翘课了，搞得她很有些尴尬。多年后我说起这事，她居然还记得，说逃我课的，你是第一个。
林兴宅先生当时以新锐出名，是有全国影响的文学理论评论大家。他想考一考学生们的文学欣赏能力，专门选了两篇散文，一篇宋人的，一篇清人的。两篇文章都隐去了作者的名字和题目。他要求我们写一段文字，比较出两篇文章的高低。我把清人的文章抬得高高的，把宋人文章贬得低低的。意思很清楚，清人文章比宋人文章好。等开卷后我才发现，那宋人文章是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
周祖撰先生是唐代文学专家。他最反对学生不好好读书，整天搞创作当作家。他的名言就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哪个学生搞创作，他就批评哪个学生，很不留情。有个同学刚在《福建文学》发表了小说，牛气冲天，不服批评，便和周教授对骂，说要是唐人都不写诗，你研究什么，周教授气得差点没背过去。我当时也写了一篇小说叫《阿霞》，在一个民间文学刊物上发表，也算是搞创作的那类学生，也在周教授批评之列，自然心里也不服气：我们现在不创作，以后的人研究什么？如今，也有许多人问我，中文系能不能培养作家。我明确告诉他们，不能。作家是生活教出来的，不是中文系教出来的。看对方脸色，知道人家心里在说：不敢苟同。
往事如烟。参加工作以后，每当工作压力大，忙不过来的时候，夜里都会做一个几近相同的梦，说我们这一届学生并不合格，都得回炉再读一年，才能拿到毕业证书。于是，我常常梦见回到母校参加考试，有时是秦汉文学，有时是古汉语，有时是马列文论，有时是鲁迅研究、茅盾研究，反正你怕什么，就考什么。想找个女同学借课堂笔记抄一抄。找不到人，急得团团转。年纪越大，这种梦似乎越写实具体。有一次梦境里，看见一个老教授模样的人从那片菜地慢慢走过来，走到芙蓉楼前。他走过后，菜地变成了一片湖，芙蓉楼前的合欢树上也开了花。我和几个同学迎了上去，想听他说些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楼前来回走。我想辨认老教授到底是谁，听得有人在耳边说，他叫陈嘉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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