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存：叫兽传奇（短篇小说）

叫兽传奇（短篇小说）

傅世存

无疑，这是条爆炸性的新闻，戌友市食品研究所办公楼的过道里，那个平时用来通知大家开会或者放假的小黑板上，冒出了一串令人震惊的文字，公然对该楼的主人公进行了人生攻击，这不，气急了的楼主立即召开全体职工会议。

霎时，整个办公楼里笼罩了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时间还是上午不到九点的天空，似乎一下子就进入了黄昏，空气里仿佛漂浮着诡异和不祥。

果然，会议室里，主人钱所长大发脾气，说，我这个教授（研究员)当得窝囊啊、嗯、甚至有人还把我叫做叫兽，我有那么坏吗？有那么讨人恨吗？好歹我还是个人啊！怎么就变成了畜生呢？畜生有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吗？畜生能发言讲话吗？畜生有领导能力吗？肯定是不能的，这一点在座的各位都明白。可是，有人就是和我过不去，在下面搞小动作，比如就在今天，在单位的小黑板上故意把教授写成叫兽，这就是人生攻击了，虽然咱们单位的人不多，可是，真是应了那句庙小妖孽大、池浅王八多的话啊，教授（研究员）就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是副教授（副研究员）或者中级职称，这一点是很清楚的，把教授写成叫兽，很显然就是对准我一个人的，而且还专门在前面写了一个钱字，这就更明显了，所以说，这是对我实施的人生攻击，我已经委托办公室主任小贾报了案，一旦查清了，我保留诉讼的权利，甚至追究其刑事责任……

发言的人是戌友市食品研究所的所长钱通申，此人五十二、三岁、高个儿、壮实、魁梧，边讲，一双眼睛滴溜溜的闪烁着，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捕捉一种微妙的信息，看这些人的脸上有没有愧疚？有没有露出破绽？或者是搜寻出尴尬的迹象抑或是蛛丝马迹……

台下，三十多人的食品所全体干部没有了以往的看报纸、看杂志和交头接耳的现象，大家都木然的看着台上的钱所长，没有人露出笑容抑或是鄙视，也没有人露出悲切或者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仿佛台上的钱通申在讲述着一个遥远的童话，一个与己无关也与钱通申无关的扯淡。

这种会议气氛，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往，钱所长虽然也批评人，甚至是指名道姓的批评，但是，会议气氛私下里是热烈的，人们不是看书就是看报刊杂志，或者是交头接耳，而那些被钱所长点名批评的人，也权当了耳边风、权当放屁。那种台上讲话，台下讲他的场面，作为食品所的干部，见得多了、已经烦了、腻了。

但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钱所长批评了全体，一点带面，因为不带面是不行的，还没用查出具体的人，即把“教授”写成“叫兽”的人，究竟是谁呢？按理说，字体一看就明白了，可是，那种写在小黑板上的粉笔字，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小学生，先是写了个钱字，然后是一个长长的连接号，就变成了“钱——教授——叫兽——大叫兽”的字样。

大家见钱所长提到了让贾主任报了案的话，不由得都把目光转向了办公室主任小贾，似乎主任就知道谁是始作俑者？

正在人们把目光盯在贾主任身上的时候，谁知道钱所长把话题一转，说，下面就请贾主任把向公安机关报案的情况给大家通报一下。

贾主任见所长点到了自己，并让自己把报案情况给大家作以通报，就不得不放下了正在思考的问题，那就是他在写这种粉笔字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有没有人知情？倘若知道这件事情就是他干的会怎么样？指责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伪君子？抑或是心理阴暗、背后整人的小野心家？阴谋家？企图想当所长，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

人们都知道，他是钱所长的人，是钱所长一手把他从一个频临破产的企业调来的，那种行业的转换，得求多少人、得费多少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尤其是钱所长把他调来以后，没有一年的时间，就力排众议，把他提拔成了办公室主任，这要得罪多少人、要牺牲钱所长的多少关系网啊！

现在倒好，他成了白眼狼，真正是端人的碗、砸人的锅、拆人的台、揭人的短啊！

可是，他又觉得他如果不把钱教授说成叫兽或者写成叫兽，他觉得他就太没种了，太没有男子汉气了，太没有良知了，甚至连个人都叫不上，还什么办公室主任呢，屁！狗屁！也许这就是做人的基本良知使然吧！

记得第一次和钱所长出差，就他们两个人，他像个保镖似的跟着，至于出差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去干什么？他更是不知道。直至到了目的地，钱所长才告诉他，到了。他才看清楚，是一家挂着某某杂志社的牌子，钱所长的一篇论文要发表，需要缴纳版面费。

文章不长，可是费用还不低。杂志社的负责人说，他们是核心期刊，版面费自然要高一些。千字五百元，钱所长的那篇论文是五千字，版面费就缴纳了两千五百元。款子缴纳了以后，钱所长还专门把杂志社的领导和编辑请到酒店里消费了一把。

事后，钱所长对他说，小贾啊,我这次之所以把你叫上，就是要让你见见世面、开阔一下眼界，我嘛，年龄大了，以后的事情还靠你们年轻人呢！还有，你进了咱们食品研究所，就得当内行，换句话说，就是得有论文发表，不然，不仅仅是被时代所淘汰、而且自己的职称也上不去，什么叫与时俱进？这不就是与时俱进吗！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听的他心里发热，想想，在这个人人向钱看、自私无限膨胀的岁月里，谁还跟你说真心话啊！

可是，直到一月后钱所长的论文发表了，他才觉得那天钱所长的谈话比吃了绿苍蝇还叫人恶心。

钱所长的论文是《李莲英食谱考》，看了标题，他就没有往下看，只觉得恶心；可是，不久，另一核心期刊又刊发了钱所长的论文《李莲英食谱再考》；同时，本市的一家公开杂志刊发了钱所长的第三篇论文，《略论食物与放屁之关系》，由于是本市杂志，就把钱所长的论文题目上了该杂志的封面，作为重头论文推出。

眼下，发表论文的人多了，可是，同时在很短的时间内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刊物上同时发表论文的人还是少见的、甚至是罕见的。

这样，钱所长就鹤立鸡群、如众星捧月了。一时名声大振，当地的报纸以醒目的标题和显著的位置刊发了本报记者对钱所长的专访，题目是《学者型领导——记我市食品界学术带头人钱通申》，报纸一发，电台就做了全文广播。本市的电视台也快速的做出了反应，生活栏目组主持带着摄像和其他工作人员立即对钱所长做了电视采访：尤其是主持人那靓丽的面孔、优美的语言、关注民生的亲切、无不令人感动……

观众朋友们：最近在市场频频爆出大米有毒、蔬菜有毒、各种食品被不法商贩添加各类色素和雌激素的前提下，我市的食品界却蹿出了一匹黑马，他以扎实的功底、翔实的资料、对我国著名的大太监李莲英的食谱进行了考据，这就是我市食品研究所所长钱通申先生，他在考证了大量数据的前提下，事实清楚，有理有据，得出结论。其实，早在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在自己的食品中添加了各类添加剂，只是没有我们今天这样精致罢了，就像鸦片没有海洛因精致一样。而到了清朝慈禧太后时代，大太监李莲英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能日理万机，周旋于太后和各大臣之间，在诡秘变幻的政治风云中、确保自己和自己的子孙万代永远立于太监地位而不变，还专门在民间遍访各类制剂高手，为其食品添加各类激素和色素，才使自己精力充沛，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由此证明，现在，市场上涌现出各类蔬菜和食品中的色素和添加剂，对人体不但无害而且还是有益的。钱所长的这一新论断在各类各级杂志上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并获得了优秀论文奖……

钱所长真是大器晚成啊！年过半百才成了名，很快，成了名人了。

这样，进入各种名人录词典的信函雪片一样的飞到钱所长的手中。开始，钱所长还有点儿兴趣，让办公室主任小贾把他的个人简历和学术成果整理好后，邮寄给那些编辑部。

可是，那些名人录词典不是随便可以进入的，凡是入编者不是要购买词典，就是要出印刷费，好在钱所长是公款，而且还有些食品厂子争着给他出资，说这是好事情啊！赞助文化事业，为名人尽点力、出点血，这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啊！也是我们的幸运啊！

在这种前提下，钱所长的名字几乎上了各类名人大词典、办公室里的辞书一摞一摞的，这些辞书，既庄重典雅、又古朴大气，甚至还进入了世界名人录。

不久，钱所长的两篇篇论文又同时发表了，一篇题目是《再论食品色素并添加剂对人体的供养》，另一篇是《略论有毒食品对人体抵抗力的提高》；

可以说，钱所长的论文是篇篇别出心裁、句句石破天惊、字字独辟畦径。这在天下文章一大抄，千人一面、万人一腔的状况下，得了？了得？

这一下，当地的报纸、电视，在报道钱所长的时候，在学者型领导的后面又加上了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头衔，钱所长真的是如日中天、红得发紫、红的透亮了。被媒体和社会各界称为著名的学者型领导人。

戌友市委、市政府高度的重视人才，分别给钱所长发了两万元的奖金。

不要小瞧了这两万元，它可是戌友市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给个人的最高奖金啊！

不巧的是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地的贴吧里出现了大量的攻击性文字，说钱所长发表的那些论文都是单位和属下的食品厂子出钱购买的版面费，那是些狗屁不通的文字垃圾，如果这也叫论文，那厕所里的大粪就该叫香水。而且有个网名叫“中山狼”的发贴说，如果钱通申是学者、是哲学家、社会学家，那么，秦桧就是大忠臣、蒲志高就是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希特勒就是大好人、大善人。甚至在帖子里还出现了人生攻击，说，根据钱通申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什么货色？就知道他的父母亲是什么货色？钱通神和钱通申，一字之差，意思相近、意义相同，其内涵还需要说明吗？还需要注解吗？并说钱所长的父母亲就是个预言家，是伟大的预言家，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在钱所长刚生下地的时候，就准确的预言到了钱所长的时代，即中华民族二十一世纪初期，是个钱能通神的时代，是一切向钱看的时代，否则，何以有钱通申这样的名字呢？何以有拿钱买版面费发表文字垃圾的这种普遍社会现象呢？

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一天、钱所长把办公室主任小贾用电话传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其实，小贾在办公楼的二楼，钱所长在办公楼的三楼，站在楼道上一喊就能听见，可是，钱所长不那样做，那样做就没有派了，就没有气势了，就不酷了。

因为，钱所长办事就是那么快、利落，就像中学生写作文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一样。

那天，还没有等小贾主任坐下，钱所长就说，最近，你看了咱们戌友市的百度贴吧了没有？

贾主任说，没有，我这两天忙，正在配合工商局处理一起消费者投诉火锅里用地沟油、毛肚用福尔马林浸泡的事件。

钱所长说，真是吃饱了撑的，难道地沟油不是油？是水？是毒药？我在童年的时候，还甭说地沟油、就是地狱里的油也闻不到啊！还甭说吃了？再说了，用福尔马林浸泡过的毛肚，鲜啦！难道开火锅店的老板不会洗？难道还洗不净？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见水为净嘛！

钱所长说着，长叹一声，真是人心不古、今不如昔、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啊！可是，你说，改革开放都四十年了，人们都富了，国家都富了，当然，山也比过去青多了，只是，水还没有绿，可是，怎么咱们这个地方还是和过去一样，老出刁民啊？

钱所长这样说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就盯着小贾，似乎网上那些攻击他的帖子就是眼前这个贾主任的杰作。

所长，虽然我没有看，但是，我听别人说过。小贾随口应着。

嘿嘿……你个小贾啊！今天我要是不喊你来，你还不会告诉我？这对我是多么重要的消息啊？办公室主任是干什么的，就是为领导服务的、为领导提供各类消息的，可是，你倒好，滴水不漏，象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小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什么这？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那……

那什么，我说了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那我就说了，小贾主任终于开了口，说，就是惠民食品厂赞助给刊物的那笔款子，不知道怎么叫工人们晓得了，他们在闹，说本厂的工人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还有那么多的闲钱去赞助给你去发表什么李莲英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拉了什么？再说了，李莲英吃了啥喝了啥与咱们个屁相关？

那是多少钱？

总共也就万把块钱吧！

浅薄、真是浅薄！钱所长听到这儿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么一点儿小钱赞助了文化事业、扶持了学术成果，还闹意见，这不是浅薄是什么？世上还有比这更浅薄的事情吗？

还有，你当年上的那个硕士研究生，那笔赞助款子也被那伙人闹腾出来了……还说，你的硕士文凭是拿钱买的。

啪！钱所长听到这儿猛的一拍桌子说，真是混账！太混账了！当初，他们的厂子是怎么说的？厂长是怎么说的？还承诺保密、保密，保的屁个密！再说了，硕士文凭，那是钱能买的了得吗？世上有钱人多的是，怎么都不是硕士呢？掏了几个赞助费、就算是买吗？嗯？他们把钱给了我，我把钱给了谁？我不过是当了个过路财神啊！

钱所长怒气冲冲，说的唾沫横飞、喉咙结爆的老高。末了，补充说，以后哪个食品厂子的食品，不管他们添了什么剂？染了什么色？他们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一概不予审批，我要对人民的食品安全负责。

那当然喽、你是著名的学者型领导嘛，总不会象日本人说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

听了这句话，钱所长到底还是露出了笑容……

事后，不知道钱所长是怎么把这些事情摆平的？

想起这些，看着大家伙儿阴沉的面容，小贾主任一头站起来说，其实，钱所长让我报案的时候，我已经给公安机关交代清楚了，小黑板上的那些字都是我写的、是我把钱教授写成钱叫兽、大叫兽的……

小贾主任的话还没有说完，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几乎是同时炸起来了，天哪！难怪毛主席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警惕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这个小贾、贾主任，不就是钱所长身边的赫鲁晓夫吗？这个平时看起来那么温顺的老实人，竟然是个野心家、阴谋家、了得？得了？

谁知道钱所长听了小贾主任的话，反倒嘿嘿地笑了说，贾主任啊！这可开不得玩笑啊！你可不要替人背黑锅啊！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干的，再说了，如果真的是你干的，这个责任你恐怕也担不起吧？这可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诽谤、懂吗？

我没有替人背黑锅、就是我写的、什么责任都是我的。

这次，贾主任说的诚恳、坚定、一脸的实在，看不出一点儿做作和虚伪。

这一下，全场静下来了，就像文学作品中经常写的那样，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静的能听见人的心跳。

散会。

正在人们揪心紧张的时刻，谁知道钱所长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说了两个字：散会。

可是，事情怎么解决呢？怎么了结呢？那文字真是小贾写的吗？如果是的，钱所长要不要追究小贾的刑事或者是民事责任啊？小贾还能当这个办公室主任吗？还有、那些文字对钱所长这个著名的学者型领导有影响吗？现在，这样的教授（研究员）或者叫兽太多了，几乎充斥了整个学术界、甚至整个社会的各个层面。

可是，为什么就只有钱所长倒霉呢？被人写在黑板上呢？

一连串的疑惑在每个人的心头缭绕甚至深入骨髓……

 

作者简介：傅世存，男，中国陕西省安康市人，1977年考入陕西理工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电影文学剧本《天下法源》一部，发表了新中国成立后安康市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殒落》，2024年长篇小说《鲤鱼山血泪》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创作短篇小说、散文若干，2023年3月作品《桂花溪记》被收入全国两会特刊献礼杂志《流芳中国》，同年7月在第八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暨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盛典中，荣获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作品《竖起脊梁立行放开眼孔观书》被收入该年度会刊，被誉为一个中国式的马克·吐温，作者系安康市首位专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