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不灭的印加王：图帕克·阿玛鲁二世

序言：

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图帕克·阿玛鲁的幽灵，在西班牙殖民地游荡。

最后的印加王

1532年，西班牙探险家皮萨罗，带着他仅有168人的小队抵达秘鲁，开始了对印加帝国的征服，最终将这个有着超过200万平方公里、2000万人口的南美洲最大帝国，纳入西班牙的疆土。

主流学派认为，1533年，末代实权印加王阿塔瓦尔帕被西班牙人处决，标志着印加帝国的灭亡。因为之后在位的几名印加王，都是西班牙人的傀儡，印加的国土也很快被整合入秘鲁殖民地。这种观点当然没什么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印加人在此之后就停止了抵抗。

阿塔瓦尔帕的弟弟卢米尼亚维，在其根据地基多进行了极为惨烈的抵抗，西班牙人最终只在此得到一地废墟；

卢米尼亚维。阿塔瓦尔帕生母是基多王国公主，故以基多为根据地。卢米尼亚维战败后，为让殖民者一无所获，将基多烧为白地，并将为赎回阿塔瓦尔帕而收集的宝藏，全部投于山谷、湖底等绝地。

始终坚信西班牙人并非神祇的智将基斯基斯，打破了西班牙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并第一个找出了应对西班牙骑兵的方法。他以磐石般的决心，在丛林中展开游击，直到死亡降临；

库斯科之战中的基斯基斯。基斯基斯根据西班牙人言语不通、且执着于搜刮黄金，断定他们不是预言中的神祇。豪哈之战中，基斯基斯面对后有追兵、前有坚城和大河的险境，仍成功击溃西班牙守军突围。他还第一个利用山坡地形，抵消了西班牙骑兵的优势。

即使是傀儡印加王，也非个个乐于给殖民者当狗。第二代傀儡王曼科·卡帕克二世忍辱负重，最终获取西班牙人信任后得以出逃，拉起了一支大军意图光复他的国家，几乎攻占了秘鲁首府利马。起义失败后，曼科和他的支持者们最终逃入无人区，在雨林深处建立起了一座城市比尔卡班巴，以此为据点继续抵抗。这个流亡政权，被称为新印加王国。

由于地处偏远而险要，且新印加的军民都是“死硬分子”，西班牙人便始终没有派大军清剿，双方的对峙状态维持了三十多年。直到1572年，西班牙才终于攻破比尔卡班巴，俘获处决了末代新印加国王图帕克·阿玛鲁。

新印加乃至印加的历史，至此算是彻底走到了终点，至少印加王室再也不能带来麻烦了。西班牙人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不料两百年后，图帕克·阿玛鲁，竟再次在这片土地复活了。

禁书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18世纪后半叶的一天，一名秘鲁贵族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为在书中所读到的历史心神激荡。这本名为《印加王室述评》的书，是由傀儡王图帕克·瓦尔帕的外孙，根据大量第一手、第二手材料，编写出的历代印加王传记。和西班牙官方的负面宣传不同，《印加王室述评》把印加王们当作正面形象，大笔赞扬他们的功绩，宛如荡气回肠的史诗。该书发行后，西班牙发现其可能威胁殖民地统治，将其列为禁书，但已无法阻止该书在秘鲁、特别是印加遗民间流通。

贵族何塞·孔多尔坎基，便是又一名无视禁令，偷偷看完了全书的叛逆者。他是一名秘鲁土著贵族，有着印加王室血统，并历来以此为傲。作为酋长之子，他在西班牙开设的学校内接受了高等教育。父亲和兄长相继去世后，他继承了酋长之位，管理着治下的几个操克丘亚语的土著社区，且是当地最大的运输商。在西班牙人眼中，这是一个被成功开化的印第安人，大大的良民。

然而，孔多尔坎基并没有完全倒向西班牙人，除了王室血统带来的自豪感外，现实也在他和殖民者间形成鸿沟。18世纪70年代后期，孔多尔坎基和他的子民，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困境，先是由于秘鲁和阿根廷两个殖民地达成协议，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商品大规模涌入秘鲁，一下干翻了土著落后的手工作坊；紧接着，极端寒冷天气连续两年袭击，冻死了大量庄稼，又给了农业沉重打击。

1780年，气候终于恢复正常，但许多克丘亚社区，已被天灾人祸的组合拳，将工商业和农业双双摧毁，陷入绝境。孔多尔坎基在灾前是大豪商，又不惜自己负债也要积极赈灾，他的治下受创相对较轻，但也好的有限：商人濒临破产、农民在饥饿中挣扎，而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再交出今年的贡金。

面对绝望的领民，一向很有担当的孔多尔坎基心一横：走，去上访！

西班牙：我们的上访历史比较长，接待上访经验比较丰富

这不是孔多尔坎基第一次上访，他此前已多次为领民请愿，让殖民政府改善当地落后的基建，上访于他可谓轻车熟路。孔多尔坎基的第一站，是常去的廷塔，他直属上级的驻地。孔多尔坎基提出了两大诉求，一是要求取缔不合理税金和法规，二是要求殖民政府停止让土著去矿区强制劳动，并对此前的劳动给出赔偿。

总督科雷吉多的回应很简单。在他看来，亲爱的孔多尔坎基大概是还没有睡醒，净说些白日做梦的胡话。考虑到还得靠他管理土著，总督没把话说的太难听，但态度非常明确：孔多尔坎基的任何一条诉求，都不会被考虑。

卡洛斯三世。他是当时西班牙国王，推行波旁改革。改革强化了中央集权，但因以西班牙人取代殖民地本土官吏，并没收大量土著地产，导致殖民地反抗情绪高涨，为之后的独立运动埋下了伏笔。

身处当地的科雷吉多，当然清楚土著面临的困境，但他不会施舍任何同情。西班牙人保留孔多尔坎基这些酋长，就是让他们干这个的。酋长对下安抚民众、对上按时交钱，两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孔多尔坎基只要狠下心，让部分人成为代价，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不得不说，18世纪西班牙殖民地的信访制度，还是相当先进的。在廷塔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孔多尔坎基还可以向更高级的殖民地政府上访。孔多尔坎基顺利抵达了库斯科。在此地的上访也没有结果，他只能继续前进，最终抵达了秘鲁首府利马。

遗憾的是，利马的回复与廷塔、库斯科如出一辙，且比起地方上，利马政府表现的更加冷漠。面对孔多尔坎基土著该如何生存的质问，官员们一副雨我无瓜的表情，告诉孔多尔坎基这是他自己该操心的事。

回到领地后，面对满怀希望的领民，孔多尔坎基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宣布领民可以暂缓交纳贡金。兴奋的人群对着他欢呼时，他又宣布了第二个决定。

“从今天起，我不再叫什么何塞·孔多尔坎基了。请大家从此称我图帕克·阿玛鲁二世！”

我是来开会的，你们要干什么？

和对上访的宽容度相反，西班牙殖民政府对抗税是零容忍。听闻孔多尔坎基停止征税，廷塔和秘鲁总督先后发来了疾言厉色的警告，威胁要绞死他。

不久，一场庆祝国王命名日的宴会，在一座小镇举行，秘鲁总督阿里亚加、科雷吉多和孔多尔坎基，都收到了邀请出席。酒过三巡，阿里亚加不胜酒力，起身告辞。孔多尔坎基一使眼色，和几个手下亦步亦趋的跟上，在镇外袭击了阿里亚加的队伍，将其抓获。之后廷塔总督科雷吉多，也一样被打了闷棍，装麻袋里扛了回来。

酒醒后的阿里亚加终于明白，孔多尔坎基是铁了心要造反了。作为西班牙秘鲁分舵舵主，阿里亚加的价值远大于科雷吉多，于是科雷吉多被送去见了上帝，阿里亚加则得到一个立功的机会：孔多尔坎基让他写信，把各地官员、酋长尽可能的骗过来。

为了活命，阿里亚加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刻不停的发送“诈骗短信”，前后共计约两百名官员或酋长，在约定日期，来到了孔多尔坎基领地的一处市镇广场。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总督大人，而是将广场围的水泄不通的四千叛军。

“我是来开会的，你们要干什么？”

“总督大人何在？”

混乱中，一身传统印加王服饰的孔多尔坎基——现在应该称他图帕克·阿玛鲁二世了——粉墨登场。他高调宣布西班牙王室给他下了密诏，让他铲除那些在秘鲁称王称霸、欺压百姓的官僚，还秘鲁一个朗朗乾坤。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图帕克·阿玛鲁二世现场整了个大活：吊死秘鲁总督。

是的，图帕克·阿玛鲁二世一开始就没答应过让阿里亚加活命。阿里亚加在广场中央，被当众吊上了绞架，负责处刑的则是他的一个奴隶。图帕克·阿玛鲁二世给了这个奴隶自由，并让他吊死自己的主人，来体现这次起义的中心思想——反压迫。

上帝给了阿里亚加一个活命的机会。绞绳缓缓升起时，突然从中断开，把阿里亚加摔了下来，他顾不上疼痛，连忙乘着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机会，冲出人群逃跑。不过养尊处优的总督大人身体素质不行，最后还是被抓回，第二次上了绞架。这次奇迹没有再发生，阿里亚加的死，拉开了起义的序幕。

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

推翻高高在上的西班牙白人，创造一个所有群体完全平等的社会，一直是图帕克·阿玛鲁二世的梦想。他也据此向各处发出告示，宣称无论是印第安人、克里奥尔人、黑人还是土生白人，在他的治下都不会再受到歧视与虐待。这为他吸引到了大量兵源，起义军每到一处，都有许多当地人踊跃投军，去为了这样一个大同社会而战。甚至连反王室的革命派、宗教极端分子千禧年派，都加入了起义，把矛头指向了共同的敌人：西班牙白人。

然而，图帕克·阿玛鲁二世虽然有着充分的人格魅力，能不断摇来各种支持者，但他却不善治军，随着人数膨胀，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对起义军的控制也愈发不足。每新到一处城镇，总有害群之马大肆劫掠，革命派更是会第一个冲入政府，把狗官全给扬了。这导致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征服的地区陷入了动荡不安的无政府状态。

贤内助稍稍弥补了图帕克·阿玛鲁二世的不足。图帕克·阿玛鲁二世的妻子米卡埃拉·巴斯蒂达斯虽为巾帼，却有着不让须眉的胆识，起义军一致认可她是比图帕克·阿玛鲁二世更出色的指挥官。许多妇女也为了摆脱性别歧视而参军，巴斯蒂达斯便指挥着女兵营，并协助丈夫管理军队。

起义军出发半个月后，在小镇桑加拉，和前来镇压的政府军狭路相逢。只有1300人的政府军，被人数更多、士气更高的起义军轻松击溃，政府军中的578名西班牙人全数阵亡，携带的武器弹药也被缴获，极大改善了起义军的装备。

美中不足的是，西班牙人的战意真的这么高，高到愿意为殖民政府拼到最后一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战况明朗后，许多西班牙士兵是准备投降的，不料许多对西班牙人怀有刻骨仇恨的起义军，拒绝接受投降，甚至越过那些受降的同袍，去屠杀已经放下武器的西班牙士兵。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当然反对，但他有限的威信完全没法阻止那些杀红眼的士兵。

屠杀一时爽，但后果非常恶劣。西班牙人尸横遍野的景象，极大刺激了起义军中的土生白人和克里奥尔人，他们意识到所谓的各族平等共存，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至少图帕克·阿玛鲁二世没有能力实现这个梦想。一旦起义成功，他们面临的必然是比现在更沉重的压迫乃至清算。

战后，起义军中的土生白人和克里奥尔人纷纷不告而别，并将消息带往其它城镇。于是此前一直大力支持起义的两个群体，迅速改变态度，使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失去了大量兵源与补给。一场胜利，竟成了起义由盛转衰的节点。

在死亡中永生

与此同时，另一场纷争也在起义军上层发生。在桑加拉被消灭的政府军，是库斯科地区全部的机动兵力，因此以巴斯蒂达斯为首的一些指挥官，主张乘胜追击，乘库斯科空虚，将这座前印加首都一鼓而下，并以此作为根据地。

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却很犹豫。他对起义军的战斗力没有自信，加上每天仍有大量来自各地的志愿者前来，充实着他的队伍，因此图帕克·阿玛鲁二世想要以围代攻，先暂时包围库斯科，等起义军有绝对的人数优势后，再行攻城。

争论的结果，是主帅战胜了将领、丈夫战胜了妻子，起义军放弃攻击防御坚固、却几乎没有守军的库斯科，花了大半年时间扩大队伍。这一举动不能说没有效果，起义军最终达到了四到六万人，是起义初期的近十倍。但事实证明，殖民政府才是更得利的一方。

库斯科从防御空虚、人心惶惶的状态恢复，重新组织起了有效防御，将终于开始攻城的起义军击退。同时，殖民政府也从各地拉出一支大军，准备充分后向起义军进军。被援军和守军前后夹击的起义军仓促应战，最终大败溃散。图帕克·阿玛鲁二世与诸将分散逃亡，途中被叛徒出卖而被捕。

逮到大鱼的西军将领大为兴奋，想借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再钓上更多的鱼。他暗示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只要他肯再供出一些同谋，他就会为其争取减刑。图帕克·阿玛鲁二世之前就用这招耍过阿里亚加，自然不会上当，他轻蔑的回应道：“你我之外，再无同谋。你是压迫者，我是解放者（所以才有这场起义），我自当赴死。”

1781年5月18日，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在库斯科的广场被处决。殖民政府先当着他的面，以种种残忍的方式处决了巴斯蒂达斯等至亲，随后将图帕克·阿玛鲁二世车裂，并将其尸块传送诸省。殖民政府妄图以血腥与恐惧，将所有反对浪潮镇压下去。

“他们想杀死他，他们再也杀不死他了。”

——《图帕克·阿玛鲁之歌》

美洲人的美洲

反抗的火焰一旦点燃，便再难以扑灭。

图帕克·阿玛鲁二世死后，起义军残部在图帕克·阿玛鲁二世堂兄迭戈·克里斯托瓦尔·图帕克·阿玛鲁的率领下，继续在上秘鲁转战，并获得广泛响应。响应图帕克·阿玛鲁起义的普诺人起义，也坚持到了1782年初才被镇压。

普诺首领图帕克·卡塔里，其遗言“今日我虽死，异日千万个我将重来”十分著名。卡塔里死后，其妻西萨与其妹阿帕扎继续领导起义，直至起义失败。被处决的73名义军将领，有32名是女性。

图帕克·阿玛鲁二世起义的最大遗产，莫过于在印第安人中传播了明确的起义纲领。以往的起义往往是土著受剥削过重导致的自发起义，只是为了抗税或抗徭役，没什么明确的目标，稍有挫折即作鸟兽散，很容易扑灭。

图帕克·阿玛鲁二世起义后，土著有了明确的目标：建立自己的国家、摆脱殖民者的奴役，这使起义军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如殖民政府发回的报告所言：“土著仍然畏惧大炮，但现在他们即使畏惧，也不会在炮火前退缩了。”

一种特别的民族主义，也在秘鲁开始萌芽，以往印第安人、白人、黑人、克里奥尔人泾渭分明，现在，他们不再以血统和肤色区分敌我，而代之以“秘鲁人”概念——只要愿意推翻殖民政府，让秘鲁人自己当家作主，那就是可以联合的兄弟。

图帕克·阿玛鲁二世的影响力甚至超越了土地的界限。许多秘鲁之外的美洲独立运动，也以其作为榜样。哥伦比亚等地的土著叛军尊称其“美洲之王”，智利独立运动的开端三安东尼奥阴谋，也是受其鼓舞而产生。

图帕克·阿玛鲁二世死了，但也从此在这片土地永生，他的信念与口号，仍在安第斯群山间回响。40年后，一个如其所愿的独立的秘鲁，就将降临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