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万建平，江西省南昌县东新乡老屋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昌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诗集《赣江物语》、诗歌合集《与谁同坐》。

 

百年人生终不悟，万般家财柜中书。

兴到山水诗一行，愁至腰间酒半壶。

 

 

向你借一只白眼看世界

 

甲辰年冬月的某一天，梅湖突然飞来成群白鹭，它们掠过青云谱道院斑驳的马头墙，翅尖扫落檐角的积霜，恍如八大山人笔下逃出宣纸的生灵。

三百年前那个在雪地狂奔的落难者，或许早已参透最深刻的艺术辩证法：唯有承认虚无的绝对性，才能在每一笔墨痕中播种永恒；唯有深度体验过存在的荒诞，才能在白眼深处培育出慈悲。

今天，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来八大山人纪念馆，每一次来去都在有意无意中，而此刻，我心生一念：向你借一只白眼看世界！

 

一

 

第一次见到八大山人的画是在四十年前的秋天，那时我刚退伍回家不久，有一天心血来潮独自骑一辆破旧自行车来到了八大山人纪念馆，那天我看到的纪念馆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破落的样子也像苦难中朱耷的本相，被几棵老樟树的树荫庇护在岁月深处静待天时。那时我尚不知"白眼向天"四个字的重量，只觉得一幅画中的鱼仿佛正从宣纸上渗出寒气，鱼眼被刻意点染得极黑，瞳孔却凝着一小粒雪白的光，像萤火虫捅破了无边的夜色。后来反复看到他画中的鱼鸟都翻着白眼，一副“白眼看他世上人”的冷漠表情，我默然地问自己：他的笔迹里藏着多少被现实打败，又不肯与现实和解的孤狂。

 

少年朱耷本可以做个闲散王孙，在南昌宁王府的朱红廊柱下，每天临摹董其昌的山水，将前朝遗民的愁绪浸泡在青绿设色里，直到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北京城头那缕白绫绞碎了他自在文人的水墨清梦。落难的王孙披上僧袍，把名字埋进奉新山耕香院的晨钟暮鼓。

若干年后，青云谱道观西厢房的墙壁上，那个疯癫的老道士总在画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些石头没有传统文人画的玲珑孔窍，反倒像被雷火劈过的残碑，棱角处凝着乌黑的焦痕。他给顽石配上枯荷，让歪斜的茎秆刺破天穹；让游鱼悬在虚空，尾鳍如刀锋割裂水流。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刚刚回到办公室躺下，无意中在手机里翻看到八大山人的《鱼石图》，在白炽灯的冷光下，我突然读懂了那抹白眼给我传导的温度。当一块带着酒精味的纱布遮蔽了人类的表情，所有人的眼神都蒙上阴翳，画中鱼眼的黑白对峙恰似时代的隐喻。我们何尝不是在逼仄空间里翻白眼的生灵？只是八大用墨色将这种疏离升华为美学，而现代人只能在时间里熬药为自己消炎。

 

二

 

 

康熙二十三年某个雪夜，道观外的枯枝突然爆出脆响，朱耷研开宿墨，在《古梅图》的断枝上方题下"梅花画里思思肖"，那一刻，郑所南画兰不画根的典故在他笔下开成带血的梅蕊。虬曲的老干被拦腰截断，伤口处绽出星星点点的花苞，像无数不肯闭上的眼睛。这幅画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那些被剜去双眸的菩萨。当目光失去归处，灵魂便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有一回在工作室临摹《古梅图》时，小孙子突然问我：“为什么断枝上的梅花比完整的更美？”我望向窗外被风吹折的树木，断裂处正萌发一点新绿，恍然惊觉八大的残缺美学早已预言了生命本质。正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中重构时光，破碎处才是意义生长的天空，那些倔强的花苞，何尝不是艺术家在历史暴力中培育的希望之花？

 

三

 

我站在《孤禽图》面前驻足良久，这只小鸟单足立于空旷的大地，另一只脚爪蜷缩在腹羽深处，仿佛随时准备跃入虚空。这是八大山人的杰作，竖长条幅上方大片空白压得人喘不过气，它没有传统花鸟画的雍容之态，鸟羽也像他自己身上的一件旧僧衣，最震撼人心的是那道从瞳孔直射而来的白眼，那不是传统文人画的含蓄蕴藉，而是将毕生郁结化作利箭，射向三百年来每个驻足凝视的观画者。

徐渭说"世间无物非草书"，八大晚年的签名“八大山人”四字连缀如哭之笑之，他把花鸟虫鱼都写成了狂草，把白眼翻成了最深刻的慈悲。那些看似怪诞的造型，实则是将皮囊撕碎后露出的本真面目。就像他在《个山小像》中题写的"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无"，当所有身份标签剥落殆尽，艺术才显露出它本来的样子：一团在虚无中燃烧的火焰。

想不起哪天看过一则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弗朗西斯·培根的《尖叫教皇》与《孤禽图》并置展出的报道。这是一次东西方两位撕碎表象的大师隔空对话，也是八大超前三百年的现代性。此刻玻璃柜中的白眼，已然成为抵抗媚俗的美学旗帜。

隔着玻璃与《孤禽图》里的小鸟对视，我好像读懂了八大在题跋中暗藏的机锋：艺术的真谛不在“觅得”，而在“自来”。当你停止追逐风格，本真的艺术形态才会在虚空显现，那只单足小鸟，实则是创作者在艺术与生存的钢丝上保持平衡的隐喻。

 

四

 

 

走出展馆时，梅湖岸边的柳枝正抽打着晚风。八大山人的笔墨常让我想起魏晋名士的《广陵散》，那种与现实保持距离，在孤独中坚守自我的精神。八大画中那些翻白眼的生灵忽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它们不是花鸟草虫，而是一个王朝的魂魄在纸上游荡。当画家们还在用披麻皴描绘心中的山水时，这个老道士已经用白眼构筑起另一重空间，在他那里，残缺即是圆满，孤傲便是慈悲。

三百年前的某个傍晚，朱耷或许也是这样站在青云谱的香樟树下，暮霭像他破旧的僧袍，树枝上的鸟雀冲他翻着白眼。他忽然大笑，笑声惊飞树上的黄叶，那些在空中翻卷的叶片，多像他笔下永远不肯垂首的生灵；那些禽鸟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目光，审视着这个依然充满市井喧嚣与争斗的人间。

 

2025.2.于湖山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