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小鸟的葬礼 ■作者：虹化玉（加拿大）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431期

【作者 虹化玉】本名于厚德。在国内曾于省市报刊发表过诗歌散文。定居加拿大后，文章刊登于 《嘉华时报》、《侨报》、《世界日报》等报刊。

五月的一天，我走在社区人行道上，不经意间望见那家庭前草坪间有一团蓝褐色的东西一动，似乎是个活物。趋前发现原来是一只小小鸟。静静地窝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我手刚一伸向它，它立刻张开满是黄嘴丫的大口，伸颈举头，使我愕讶。它没有睡，或者说它的第六感觉感知我伸向它的手，或者以为是妈妈鸟来喂食吧。我复又伸手向它，它又立刻张开大口。小小鸟能有如此硕大之口，我还是第一次这样零距离看到，如蜡般黄黄一匝嘴丫，喉腔却是红胭胭，朝向天空：让人心动的嗷嗷待哺哦。小小雏鸟，它全然不知我是异类，它竟如此相信我这个人类动物。我被它的天真、信赖感动了，像有一只婴儿小手触摸在我的心上。显然它正在饿饭。我前后左右上下仔细搜望，但周遭却没有一课树，包括那家阳台和屋檐，我要发现它的巢在何处，它是从哪儿失落到这里。它虽羽毛初丰，显然不能展翅。它的鸟妈妈能找到这里吗？想到随时来到的宠物狗，还有流浪猫，当下这可是比饿饭要严重和危急得多。我不能再犹豫了。我小心地把小小鸟捧在手上，决定带它回家。唯恐它挣脱出摔到地上，但它却安然地在我手里伏着，小小的身躯温温热热，我能感到它的心跳。

进到家门，即把小小鸟放在地板上。也许是环境太陌生，它竟张起两只幼翅，奔跑起来，一边鸣叫着，它的叫声原来如此清脆响亮。我赶紧找出一个纸盒，又弄些柔软的餐巾纸，为小小鸟作了巢，请它住进去，但它却张开大口，嗷嗷索食。我慌不择食，顺手拈了一点米饭，填喂到它张开的大口中，它随即吞下，复又张开大口，只得又喂它一口。想起童年养鸟，妈妈说鸟喂饭，烂肠子，即不敢再喂它。随又想到妈妈养鸡雏是以小米为食，鸡雏鸟雏系同类，小米喂小鸟也一定合适。于是，我就赶到市中心那个大超市购小米。说起购小米，还有一段小插曲。就近小超市小米都缺货，一次我们到市中心那个大超市购物，发现货架上难得一见的小米，还是中国进口，且是高贵品种，精致小袋5斤装，名‘沁州黄’，著名商标，清朝贡品，但价格不菲，我们没那么奢侈，当时并未购买。今日正好沾小鸟的光，索性慷慨解囊购了一袋，顺便我们也尝尝这贡品的滋味。

回到屋，打开米袋，是金黄的小米，干爽清香。小鸟果然识货，小米浸点水，用小塑匙，一匙匙填喂到小雏鸟张得大大的嘴里，吃得很欢实。一连喂了十几匙，小鸟仍然张口索要不止，又连喂数匙，直到它吃足为止。

满足了小小鸟的需求，让人高兴。看它静静地卧在盒巢中，似饱食后的安眠。细看它背上蓝色羽毛，胸下的桔红，长长的喙，很像一只知更鸟。知更鸟更是一种可爱的鸟，不仅羽毛美丽，鸣声也婉转动听。据说它一唱歌，春天就来了。这小小雏鸟已羽毛渐丰，只要再将养十天半月，翅膀长硬了，就可以将它放归蓝天，去歌唱春天；它或许还能找到妈妈和兄弟姐妹，一家团聚呢；我也了此一段公案，积了一份功德哦。

但小小雏鸟生命太脆弱，要将养壮大，也非易事，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在网上查了雏鸟饲养信息，得知母鸟大多以昆虫喂养雏鸟，高蛋白，又易消化，昆虫是雏鸟最佳食品。于是我即去公园草坪捉昆虫。半天只得到几只蚂蚁，却不见蚂蚱一类昆虫；记得小时候，一来到陌上草地，小蚂蚱就急蹦乱跳。公园一侧有一“百家”菜园，央得园主同意，得进菜园觅虫。结果收获大丰，捉得七、八条青虫，和几只小甲虫，装到小瓶中，当宝贝地拿回来。时间已过了大半天，小小鸟一定又饿了。

我兴冲冲赶回家，要请小小鸟 享受一顿美餐。走近鸟盒巢，我心一阵抽紧，即刻就傻了眼：只见小小鸟歪倒，侧着身躯，两条小腿不停乱蹬。托在手上一看，全身皮肉深紫，似在抽搐。可怜的小小鸟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我抚摸着它，触到小鸟颈下鼓胀胀：是否小鸟喂食太多？随即忆及中国三年困难时期，有人饥饿太久，一餐饱食过甚而撑死的事儿。这小小鸟也可能久未进食，一下吃得太多…… 我不敢往下想，即刻上网查找原因及解救办法。忽见一行字让我眼睛一黑:“ 高粱、小米要泡胀或煮熟后……否则雏鸟食后可能胀死……” 果然是我的愚蠢害了小小鸟。我轻轻给小鸟按摩鼓胀的胸脯，见小小鸟两腿仍在蹬着，十分揪心。盼小小鸟能呕吐出来。又异想天开想到鸟医院，但没等我网上搜到信息，只见小小鸟两腿一颤，不动了。似乎停止了呼吸。但我不相信它会这样死去。我把小小鸟举在两手中，跪坐在地板上，呆呆望着，期望它能复苏。过了好一会儿，我方发觉小小鸟一动不动，不 见一丝气息。我竟可笑地流出泪水。在泪光中只见装在小瓶中的青虫、蚂蚁、小甲虫已经爬出，几条青虫在地板上蠕蠕爬去，几只蚂蚁逃之夭夭……

我的眼泪之所以可笑，不只羞于我太脆弱，还因为这无补于事。我很后悔，颇疑我将小小鸟带回家为多事。如果不是因为我发现小鸟，并把小鸟带回家，鸟妈妈或许能寻到它，把它救回巢中。而我的所谓拯救，却使这只可爱的小小雏鸟，在与我遭遇不到几个小时即殇了命。我罪莫大焉。早前曾讀过《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书，尔今，我竟然又杀死了一只 知更鸟！

人类常常自诩为万物之灵。其实人并非怎么聪明，倒是鸟儿更富有智慧。鸟类哺育雏鸟看来大有学问：食物的质与量，何种食物最适宜，一次喂多少，一天喂几次，等等，都颇有讲究，这些母鸟都是无师自通，与生俱来的，相比之下，人类如我就显得颟顸愚蠢多了，这种愚蠢到头来酿成大祸。呜呼，小小鸟之殇！

小小鸟的死，令我震撼。古人云：“生死亦大矣”。不仅对人类如此吧。鸟和人类同是地球上的碳基生命，其元一也，说不定鸟儿还是人类的远祖呢。几千年前我们的庄周先哲曾言: 万物齐一，万类等同。何况这只我十分珍爱的小鸟呢。小小鸟并不小，小小鸟的死亦大矣。从地球乃至宇宙角度看，人类和鸟都同是渺小如微尘，人类毫没有自大的理由。但从自然生态看，鸟类却是地球生态链中很重要的一环，而对人类来说，不可想象没有鸟类存在的世界，该如何 乏味而缺少生气。而且鸟类是如此美妙神秘的精灵，天使一般，它从来对世界和人类没有危害，它只给世界带来美好和快乐。 若与我们人类中的异类，那些只给这个世界制造灾难和丑恶之徒相比，鸟们是如何高贵和伟大啊。

我与小小鸟，不啻是一次哀伤的邂逅，令我恻恻。为了哀悼这可爱可怜的小小生灵，也为了我的愧疚和自谴，为了补偿对小鸟的罪错过失，我要为小小鸟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仪式。但所谓“隆重”、“仪式” 亦是在心不在迹，在意不在形；“隆重”只是表示我无尽的哀怜之情，“仪式”也只是表示一种庄重肃穆，对小小鸟一种爱的虔诚。虽看似简单，却胜过世俗那些繁文縟节的送葬。时间是在安静的黄昏，晚霞如火。葬地选择在公园一颗青葱枫树下、一丛青青草。我用洁白的餐巾纸轻轻装裹好我的小小鸟，将它贴近泥土安放在枫下碧草丛中，那草丛恰好有两、三朵金黄的蒲公英花盛开。又将它没有来得及享用的青虫、小甲虫用纸制作一包，祭奠在它的灵侧。之后，我双手合十，为小小鸟祈祷。就在此时，黄昏寂静中，隐隐传来一阵 钟声。哦，这是教堂晚祷的钟声。

我在内心的欣慰中，随口默念如下几句祭词：“彼其小鸟，圣兮之灵。身栖后土，精魂飞升。皇天展翅，逍游苍穹。呜呼哀哉，尚飨！”

（照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