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巴黎圣母院之春 ■作者：绿骑士（法国）

沉默了五年的钟声，伴随着钟楼驼侠魂魄的雀跃欢腾，再在巴黎上空回荡。重建圣母院这项“世纪大工程”壮举，涉及人文、科技和建筑等方方面面，引起的共鸣远远超出宗教界。自12世纪以来，从法国大革命到拿破仑的加冕仪式，这座“石后”镂满重要历史文化纹痕。

2024年12月7日晚，为庆祝巴黎圣母院完美修复，一场以古典为主、融合了歌剧、福音歌曲和流行音乐的特别音乐会在圣母院奏响。音乐会上名人荟萃，朗朗与法国电台管弦乐团联袂演奏圣桑的协奏曲，马友友先以大提琴为法国名演员玛丽安·葛蒂雅朗诵雨果的诗《桥》即兴伴奏、然后独奏巴哈名曲，伴火凤凰劫后重生。欢欣气氛，也如巨涟漪般泛开到全世界。

重建后的巴黎圣母院前圣诞市集（摄影：Jacques Gosselin）

“老太君”年轻了几百岁

长期以来，圣母院都是黑沉着脸，庄穆得近乎抑郁，似披着华丽但污垢宫庭服的王后。现在，她迎来了第二春，整体光泽明丽，使人眼前一亮。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两侧23个小教堂和6条通道的墙壁与柱子，以及那些逃过祝融魔爪的巨画、玻璃、彩玻璃、水晶大吊灯、大理石地板等⋯⋯。它们委屈于年深月久的烛烟人气尘埃中，在清洗修补后，以靓丽彩悦的原来面目重现于星空之下。此外，20个大小铜钟和有着8000条管道的管风琴等也被彻底清理，并新添了熠熠生光的巨大圣物箱（珍藏圣母院最宝贵的文物——耶稣受难时戴着的荆棘王冠的片块），1500张橡木椅子、线条简洁的领洗池、多彩的礼仪服饰等，均出自名家之手。电气、暖气、尤其是消防系统都实施了全面更新，基建亦比以前更坚牢。

灾祸终于过去了，巴黎圣母院绝境逢生，因祸得福。

主祭坛上的十字架和哀恸圣母像，在火焰与梵石暴击后的地狱气氛中竟然丝毫无损，被信众奉为奇迹。当局特别留下了一小片冷却了的铅液，放在耶稣的手上，像火神的封印。

主祭坛上的十字架和哀恸圣母像，在火焰与梵石暴击后的地狱气氛中竟然丝毫无损。（摄影：Serge Leblanc） 

当局特别留下了一小片冷却了的铅液，放在耶稣的手上。（摄影：Serge Leblanc）

如此艰巨的复修工程，在短短五年内完成，亦是一项人间奇迹。巨额捐款无疑是一支主要力量，来自150个国家的34万名捐助者，从天文数目到小孩在扑满中掏出的一元，全世界都参与的这项救亡运动，有史以来全球最大的募捐行为，获款总数高达八亿四十万欧元，足见它在人们心中的重要性。目前整个修复工程耗资七亿，余款一亿四百万，将继续用于进行一些附带工程，如把圣母院的周围地带，改造为草木盎然的城市绿洲等。但其余用途仍未决定。

火灾后的维修方案引起了排山倒海的争议，牵涉到广泛的文化意识底蕴。应采用何种风格重建倒塌了的三个穹顶？人们发挥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有人提议改为露天花园，让游人休歇。有人力主要与时共进，走向人群。但大多数人认为，保持传统是更加深远的民族精神基础，终于决定依照原来风格重建。虽然大量采用现代科技，但很多维修工序仍沿中古技法进行。在主要工程之一、重建穹顶支架（俗称“森林”）时，坚决不用钢筋水泥、金属或其他现代物料，而采用来自法国各地的两千棵橡树，以中古技法制成巨柱，使已化为灰烬的“森林”重生，也是很法式的浪漫。

复修后的圣母院整体光泽明丽（摄影： Serge Leblanc）

热情洋溢的“圣母院精神”

这几年间，大教堂四周一片忙碌。它被铁笼般的建筑钢支架罩着，像个接受治疗的巨人。这边起重机升入云霄，那边河上运送材料的船只往来，有时更有直升机吊下重物。两千多名精英技术人员全力以赴，以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重大困难。他们充满使命感，以参与这项工程为荣，日以继夜地赶工，深夜仍可见工地上灯火通明。圣母院正式开幕前一周的预访中，总统与一小群有关要人踏进复修后的大教堂，第一批接待的便是技术人员。

主办方非常重视与普罗大众的沟通，五年来，工场四周游人络绎，露天展览介绍各有关项目，并开办儿童绘画展览等等。集体热情洋溢，形成了一股新的“圣母院精神”。

巴黎圣母院重建工作进行中（摄影：Jacques Gosselin）

外子是建筑师，又特别关心宗教建筑，有一空便跑去看，像探候一个康复中的亲人，对每阶段的进展都兴奋不已，常谈到建筑物复杂的互动和平冲等等，中古时代人们已懂运用如此精深技巧，使人惊叹。

另一个也是由人创造的奇迹是当年消防员的机智和胆识，抢救了夹在生死关头的圣母院。当志愿队冒死冲进已被火焰侵占的北钟楼那刻，千钧一发，许多人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直到现在提起仍捏一把汗，既为消防员的安危惊惧，又恐如果整组共约十六吨的大钟因木支架被焚而倒下，会牵连到全座建筑倒塌，圣母院也会只剩瓦砾，无法重建了。圣母院命悬一线之际，他们临危不乱，救出了所有重要文物。现在于九十多米高的新尖塔顶处、立着风格新颖的风信鸡避雷针，双翼是火焰形状，里面藏着圣物、参与工程者的长名单，及巴黎大主教致消防员的谢词。

 人间纷争，疑云密布

教宗方济各不接受邀请，却于一周后访问南法的科西嘉岛，法国政府对此很是不满。梵蒂冈方面的官方解释是，教宗着重到访一些边缘地区。但一位梵蒂冈专家指出，这件教会盛事，理应请教宗选择日期，而有关当局是订了日期之后才去邀请教宗出席，极不尊重。其间奥妙，错综复杂，不过那是另一个课题。总之，无论怎样重要的文化瑰宝，都解决不了人间纷争。

历来许多大教堂王宫堡垒遭受灾劫，并非罕见。巴黎圣母院也曾数次被毁劫剿，如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1831年的里昂工人起义、1871年巴黎公社时期等。今次大火的起因，虽然官方一再声明是工程漏电意外，其实仍疑云密布。引起这疑窦的无疑是因为宗教狂热的极端分子恐袭猖獗，不少天主教堂遭受纵火。

大火发生后，不但有些回教国家中的极端分子热烈庆祝，连有些同是信奉耶稣的人也十分高兴，一个极端的基督教福音派牧师说：“太好了，是上天惩罚！”因为基督教极端反对天主教徒信奉圣母。在这项文化大灾难之前，他们只是困在狭窄的教会派别斗争之间，早已忘了宗教的原义本是追求大爱。

无条件接纳所有人

法国自1905年实施政教分离法律后，圣母院是国家产业，教会只是用户。文化部长提议，依效意大利和西班牙等著名教堂，向游客每人收取五欧元的门票费，以资助很多情况危殆急需修缮的教堂。神圣清规地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靠信众“添香油”不够，大多数游客都不会无端自动奉献。但此提议遭天主教会激烈反对，强调教会的宗旨是“无条件接纳所有人⋯⋯这既是信仰的象征，也是教会的责任⋯⋯教堂不应对信徒和游客进行区分”。教会终于胜诉，千万游人也能继续免费踏入观赏大教堂的壮丽与精美。游人各自修行，谁只为打卡？谁会在崇高宏丽的气氛中心灵受到感染？也只有圣灵才知。

圣母院在塞纳河中的“城市岛”（Île de la Cité，编按：另译西岱岛）上，与紧连的圣路易岛为巴黎最古老的心脏地带。

在无数人心中，它的钟楼与卡西莫多（Quaisimodo)已难解难分。雨果笔下，这个丑怪无比的驼子躲住在钟楼里，暗恋美丽的吉卜赛舞孃。爱恨善恶织成曲折离奇的悲剧，撼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不知多少次被搬上舞台、银幕。

雨果在1831年，以1482年为时代背景，完成《巴黎圣母院》这本厚达11册的巨著，主题是不要只看外表，心灵才最为重要。不少人仰望钟楼时都不免想到这故事里的人间七情六欲，这正是圣母院的动人之处，宏伟得很近地气，在无数教徒或非教徒的心中都很亲切，与它各有各自的心灵交流。

我对圣母院也怀有特别感情。数十年前初到巴黎，在美术学院的时代，我们一群穷留学生朋友都纷纷找工作，女孩子们不是去替人看小孩、做家务，便是在中国餐馆打工。但生命路上有时会碰到小奇迹，我竟然得朋友介绍到一间小画廊任职秘书。画廊在塞纳河边的梦特贝露堤上，离美术学院只走15多分钟便到，我一早一晚上课，下午便去上班。其实法文也说不通，却还能应付。小画廊像个乾坤袋，在里面遇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寻梦者和变化无端的事。大多时候没有人来，只是坐在那儿，看书、写稿或“眈天望地”。大玻璃窗看出去，对岸便是巴黎圣母院。两年间，这座宏美建筑在阳光或雨雪中，绿荫或枯枝掩影里，伴我渡过了生命中最奇异缤纷的一段旅程。为了它的重建、考验和复兴，我画了几张画，其中一张，大教堂由灵鸟伴着飞出重重灾劫（2023年12月初至1月底在奥塞美术馆附近的Orenda国际画廊展出）。

《复兴》绿骑士.92x65 cm 

我在一首小诗中写过“生命是个不断疗治创伤的过程”。其实“大生命-历史”，何尝不是一样？在不断的灾劫中，人类永远努力挣扎向前，一次次浴火重生。

 （本文原载于《明报》，转载自《欧洲华文笔会》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