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曲

舱外观云看海，舱内读书抚琴。海上枯燥乏味的日子也可以有滋有味地打发。

命运诡谲，摊派不识水性的我，嫁给与海打交道的美国船长唐。唐在“黑鹰”号货轮上工作。当这艘有着十几楼层，四万五千吨位的庞然大物停泊在塞班岛时，成了我的半个家；让我这个旱鸭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过起了水、陆两栖生活。

唐的船长办公室和舱室相连。日间人来人往。我闭门在内，仍挡不住说话声、笑声、电话铃声和复印机吭哧吭哧运转声的种种声波冲击。

学音乐之人，大多有音癖——畏惧嘈杂声。

唐另有间个人储藏室，位于他办公室外走廊的尽头。那里存放着他的潜水用具、钓鱼竿、高球棒和书籍衣物，还有我的扬琴、红木谱架以及数十本中英文书籍；十分凌乱，倒是清静无人。

何不将它稍加整理，变杂屋为书斋琴室？

想到这，我下船直奔花店，欣欣然捧回一盆万寿竹，置于床头柜上。与桌子上方固定的铁书柜里的书籍，以及雕花琴架上的扬琴相映成趣。一看，斗室平添了几分素雅。

当船员们各就其位，开始一天的劳作时，我便来到雅室。沏一杯清香茉莉，远离噪音，独与书籍相对。眼乏了，手累了，腿僵了，便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推开厚重的舱门，迎面是宽阔的世界：湛蓝的海，洁白的云。我倚着栏杆，任由海风拂动我的长发和花裙，任由思绪在广袤而纯净的海空驰骋，进入无法触知的虚幻中。

就在凝神静气之际，传来鸟声；一只白色精灵轻盈飘过视野。微风中它斜着身子、翅膀平稳舒展地掠过海空。孤独却自在；高傲且优雅。

那俊美的英姿，无畏的气度，令人震撼，使人感动。仿佛得到某种启迪，我随即返回室内，欲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付诸旋律中。

揭开瑰红的琴布，转轴拨弦，“哆咪嗦哆哆嗦咪哆——”一连串琶音来回试奏。调音，同时也在调心；散乱的心在琴弦调试中渐渐收拢。

心神入定。

此时最想弹奏的曲目是《海燕》。 

这是韩志明八十年代谱写的一首扬琴曲。旋律明快且优美。技巧之高难，堪比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野蜂飞舞》。大学时代，我曾埋首琴房，晨昏苦练《海燕》。一年半载下来，效果未能像“黑色的闪电”，颇似笨拙的雏燕。

在船上，我反思自己的练习过程，太急于求成，以至快板部分因功力不够而混乱不清。于是调整练习方法，将极快的节奏从慢速练起；使得两手力度均衡，使得每个音符清晰准确。如此反复练习，逐步加快。“雏燕”渐渐平稳振翅，最终，能矫健地越过海空，于浪花间穿行。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云霄……”高尔基生动的文字赋予韩志明创作灵感，谱写出形同韵文般流畅的旋律。他以音乐语言实现了高尔基对海燕的礼赞。 

手中的琴竹在高低音两个八度之间同时敲击，海空的音乐画面出现。随着一连串密集而不协和的半音上下疾速滑动，仿佛海燕在风暴中逆风直上、电闪俯冲。震颤的手似乎受某种力量驱使，我被它弹，随它呼吸。那一刻，我是云，我是浪，我是那海燕。

风暴过后，乌云消散，天空湛蓝。乐曲进入抒情的慢板。与第一段急促的快板不同，它采取多重奏手法。诗意的慢板，回旋着隐隐哀伤。这哀伤勾起我埋藏心底的记忆，还原出记忆中那段日子的环境、气味、氛围，甚至温度。人生首尾相连的岁月从灵魂深处升浮，异乎寻常的清晰。

昏暗的街灯，拉长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和她推着的单车以及车上简陋的行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深圳滨河路面不平的小区出来。至柏油大马路上，正欲骑车上路，忽然右脚踩空！原来，下水道圆形井盖只盖了三分之二，她的脚被卡井盖落空那一边的缝隙中。单车和行李失衡倒下，压在她身上，小腿皮破血涌，随即是阵阵揪心的刺痛。她迅速扫一眼四周——无人，仿佛自己是城市中一缕空气，唯有小腿的疼痛感到存在的重量。她挣扎着站起，扶正单车，重新绑好行李，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行。黑暗，无声地舔着从她面颊滚落的泪珠。 

那是三十年前的我，一只羽翼未丰的雏燕，飞离故乡和亲人，只身来深圳闯荡。

三年的深圳生活，五次更换单位，八次搬家。

人生于我，是不断的迁移：长沙——深圳——塞班——关岛。

孑然一身，唯有扬琴陪伴。

一路走来，明白了人世间各有各的命运，各得各的辛苦。莫管别人笑话，也用不着他人同情。无数个日子，深陷孤独彷徨的我，寄情于音乐，任凭欢乐或忧伤在琴声中倾泻。负荷的心没有了体积，没有了重量，开始飞翔。

每次挣扎，每种挑战，犹如风的摧残，浪的抽打，雨的鞭策，日的烤炼。翅膀锻炼得日益坚韧，内心打磨得越发顽强。最终，“海燕”落脚在世外桃源般的檀香山。

巨轮轻摇，心旌荡漾。

此时，溜圆清澈的舷窗承接阳光，聚光灯般投射在我与琴身上。二百多根叮咚奏响的琴弦，时长六分钟的《海燕》，终于在海上，在船上，奏出了心手合一的效果。

抬腕一瞧，已是午餐时间。我盖上瑰红琴布，匆匆开门出去，迎面掌声响起。几位着深蓝色工装裤的船员，不知何时已驻足门外听曲。

我毫无防备，吓了一跳。

“朱丽叶（我的英文名），你刚才弹奏的是什么乐曲？”高个子三副好奇地问。

“《海燕》。”

“你把海燕带到了它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