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哪吒2》视效总监：中国动画史上最大的“特效战役”怎么打

《哪吒2》视效总监：中国动画史上最大的“特效战役”怎么打

@文-水老师

据网络数据平台，截至发稿，《哪吒之魔童闹海》总票房（含预售）破139亿元，暂列全球票房榜第8位。

自大年初一上映以来，《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创造新的纪录，引发强烈关注。《中国青年》杂志聚焦其屡破纪录的票房成绩、东方美学的视觉盛宴、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与力量等，多角度、多维度持续跟进报道。

2月7日，《哪吒2》的内地票房超过《星球大战：原力觉醒》北美票房，成为全球影史单一市场票房冠军；2月13日，《哪吒2》票房突破100亿元人民币，成为中国影史首部突破100亿元票房的电影；2月18日，《哪吒2》登顶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票房突破100亿海报

《哪吒2》惊艳亮世，载誉归来。在众多的称颂中，有一项被反复提及，那就是其堪称“史上最壮观”的视觉效果。在《哪吒2》票房破纪录的过程中，不断有被其超越票房的电影献上祝贺海报，其中不乏《流浪地球2》《长津湖》等视效大片。再加上近年上映的《阿凡达2》《碟中谍7》《变形金刚》以及漫威系列电影，《哪吒2》能以视效获得观众极高的认可，殊为不易。

5年前，《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1》）上映时，组建了全国60个团队，1600余人协同。5年后，《哪吒2》的特效镜头从1318个增加到1948个，S级特效镜头达到30多个，特效制作团队从60个增加到138家公司，参与的动画人超过4000名，中国动画工业化的规模效应开始显现。

从作坊生产到大规模工业化，任务的体量、效果的质量、参与人员的复杂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其组织难度不亚于指挥一场大的战役。

这样的“史诗级”特效大战役究竟怎么打？

为了这个项目，《哪吒2》视效总监之一、西安数字怪兽特效公司创始人石超群常驻可可豆动画两年多，在饺子导演的带领下与其他几位视效总监一起监修了全片的视效工作，是主创团队中的核心成员之一。同时，他也是《哪吒1》的视效导演。几年前，石超群偶然接触到这个“让他放心不下”的项目，最终在导演饺子的感召下加入团队，开始了与《哪吒》系列的缘分。

完整经历《哪吒》系列视效诞生、成长、惊艳的全过程，石超群在闭关前接受专访，为《中国青年》杂志读者们解答了《哪吒》系列视效成功的秘密。

 

5年的期待能“可怕”到什么地步？

面对观众长达5年的等待，导演饺子在感动的同时也曾坦言，超越《哪吒1》难度极大。

要知道，当年和《哪吒》同台竞技的可是《流浪地球》和《复仇者联盟4》这样的选手，将中国观众对国产特效的期待逐级抬高。同样是大量的水元素应用，《阿凡达2》等影片也呈现了多变细腻的视效表达。

5年来，视觉特效发生了长足的进步，观众对《哪吒》系列的期待也被推升至顶峰，要想在这样的期待中求新求变，难度已经被抬高到了“可怕”的程度。

在石超群看来，观众对《哪吒2》视觉效果的期待是多层次的：视觉奇观、巨大的体量、逼真的细节、动态的形式感和中式美感……这些都是《哪吒2》需要回应观众的方面。

同时，《哪吒2》的视觉效果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创作之初，饺子导演就为这部作品的视效定下了“充满中式美学的写实”风格。这也是《哪吒》不同于好莱坞动画电影作品的地方。石超群介绍，《哪吒2》在设计和执行上都努力接近实拍的真实度。相比于卡通风格强烈的作品，《哪吒2》的场景要更加精细、逼真，这就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式美学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海报

视觉奇观是众人的焦点。《哪吒2》层出不穷的大场面不断突破观众的预期。

吞噬天地的天元鼎，荒凉而壮观的龙宫遗址，席卷一切的洪流大战，化为焦土的陈塘关，以及作为情节的海水碰撞、哪吒焚身、千万海妖带着锁链跳下虚空裂口……这些“不重样”的场景风格迥异，呈现出高潮迭起的效果。

“特效元素在丰富程度上是前所未有的。”石超群说，“我们把buff叠满了。”

但“奇观”显然不是《哪吒2》引人入胜的全部。

“场景沉浸感极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源于从宏观推向微观，创造出的极高的视效密度。”石超群如此回答。

举个例子，比如最后的捕妖队和海底妖族大战，电影先向观众展示了一个多达2亿人的两军对垒大场面，随后冲撞开始，镜头开始将观众推向碰撞队伍的溃散和重组，直面喷溅的血花，直至兵刃从眼前划过。同样，关于天元鼎的刻画也是先展现了其直径长达3公里的巨大，而后又进入内部几乎“怼脸”内壁上挣扎的面孔。这样的呈现方式几乎贯穿全片。如此不吝工本地反复从宏观穿透到微观，也让《哪吒2》的世界有了极强的说服力。

而这一切，都因为导演的极高要求，变成了视觉效果团队的天量工作量。

为了爆炸体量足够逼真，他们去模拟火山喷发。为了让藤条巨树更灵活多变，他们逐一调整藤条的位置。石超群笑谈，他们几乎天天都在怀疑，“这能做完吗？”却又无法放弃与效果“死磕”。有时甚至在制片老师已经明确“好了，定稿了”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偷偷地优化再优化，直至极限……

创作团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动力？石超群回忆，导演饺子对于动画的热忱确实感染了大家。饺子是一个事事追求完美的人。他说：“要给自己设定一个完成不了的目标，然后再向着这个目标去努力。”外人只看到饺子的高要求，但其实只要是“为了最好的效果”，饺子会多方采纳意见，倾听、探讨，直至路径最优解。最终，在导演的带动下，这种精益求精的热忱，变成了团队里“死磕”的氛围，推动着大家去追求最好的效果。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剧照海报

正是因为满足甚至超越了观众的最大期待，《哪吒2》才远超同期作品，呈现出现象级的视觉效果。炼化龙宫、洪流大战、虚空裂爪等场景才被人们反复提起，津津乐道。

为了完成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视效人员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淬炼”出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而在“天量”的工作量之外，视效团队所遇到的困难也是难以估量的。

“史上最大战役”怎么打？

在谈到《哪吒2》时，人们总会强调特效镜头增加了600个，特效镜头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哪吒1》全片。可在石超群看来，这并不能完全表达《哪吒2》的“难”。因为，镜头虽增加了一半，但难度却翻了五六倍。

《哪吒2》的制作周期是五年，但前两年都在剧本创作的过程中，留给视效的时间只有两年多。作为公司开在西安的创业者，在这两年中，石超群作为电影的视效总监之一，几乎“抛弃”了自己的公司，也很少回家，全程驻场成都可可豆动画，与饺子及《哪吒2》核心制作团队一起燃烧了两年多的时间。

在这里，视效总监既得做导演的得力帮手，又要当能出主意的“大拿”，还要时刻准备充当“救火队长”。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动态海报 哪吒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动态海报 敖丙

“《哪吒2》的视效为什么难？”

在石超群看来，像《哪吒2》这个体量的作品必然困难无数，但困难中的困难，是保持视觉效果的整体统一。这就相当于你讲了一个故事，让全班同学帮忙画出来，每个人要画的部分不同，每个人的工具、环境、习惯也不同，但最后要画得像一个人一样。而石超群要做的，便是让分布在31个城市的138家公司内的4000多人，画得像一个人。

首先，需要实现所有138家大、中、小外包团队的效果统一。其次，要保证足够的效率和执行力来完成导演的想法，并尽可能以高效率、低成本的方式来呈现。最后，要在技术上实现多环节交叉配合的复杂效果。

怎么办？

战役之前，为所有人配发“武器”。最重要的，是要制定标准。视效组带领团队制作出了很多套的“模板”，让外包团队能够直接套用。尤其是在全片经常出现的特效，比如虚空裂口、岩浆、海水，以及无量仙翁随身的云雾特效等。这套包含了360度效果，以及近景、中景、远景的模板，在分发任务时让外包团队能够直接使用。这样就保证了场景的一致性。

为了保证效率，视效总监最快要在一天内给外包团队做出反馈，通常是以录屏的方式，告诉外包公司这个效果哪里有问题，怎么去修改，提出技术指导和参考，手把手地言传身教。这对能力是极大的考验。

每当一个特效跑通合格之后，视效总监也会通过制片团队把它分发给所有需要这个场景的团队。于是，所有团队的效率又得到了提高。

就是在这样的以身作则和言传身教中，培植了中国特效行业的成长。石超群对动画和特效行业的热爱溢于言表。他希望《哪吒2》的热映能召唤离开动画行业的人，也共情于选择坚守的人对行业的热情。当《哪吒2》的技术文档、工程文件、工具以及白皮书在参与团队之间传递，也意味着可可豆动画在向整个行业“开源”。一些小公司会因此得到成长，一些项目也可能会持久受益。石超群认为，这是《哪吒2》的视效为推动行业进步作出的贡献。

有的时候，视效总监必须解决“不可能”的问题。

比如在炸毁天元鼎的那场戏里，天元鼎落水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效果极其复杂。如果用真实解算，可能要花费一个外包团队至少好几个月的时间，严重影响制作进度。问题报到石超群这里，面对这两难的局面，他凭借经验，提出不同的思路。最后，这个镜头在满足导演要求的情况下大大缩短了工期。

关键时刻还需要大家群策群力。比如，在全片最重要的“哪吒撕裂重生”的场景，导演要求在哪吒身上出现裂痕并撕扯下来的过程中，必须和穿心针的针刺方位保持一致，而且肉被划开之后，要有自然外翻的动态。这个场景使用特效手段几乎无法完成，外包团队和特效团队经过反复重做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

最后，特效团队召集各部门进行“会诊”，协调多个部门群策群力，决定采用Maya软件“k帧”的方式，手工把肉块摆放到位，再一帧一帧做出来，终于呈现出了哪吒撕心裂肺的暴怒决绝的效果。

面对巨难的突发问题，石超群便放出他的“数字怪兽”——这家由他创立、领导的西安视觉特效公司是他的后备队，负责承担突发问题包括人力缺口。

这支队伍负责了海底妖兽带着铁链从岩浆中涌出来的镜头，以及其他“疑难杂症”。因为其场景宏大，计算量巨大，要解决锁链纠缠在一起穿帮的问题，解决特殊角度的问题，再加上岩浆的特征与翻涌……海妖与锁链的镜头，一度让艺术家们想要放弃。此时可可豆动画内部已有突破性方案，于是石超群带领团队立刻减轻资产量，区分近、中、远不同的精度进行模拟，让岩浆和海妖呈现出了完美的质感和动态，成就了全片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之一。

动画电影，一定要“举全国之力”？

在《哪吒2》的制作中，像数字怪兽这样的公司还有130多家。“为何真人电影的视觉特效往往由几家公司就可以承担大部分制作，而动画电影则动辄“举全国之力”来完成？”无论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深海》还是《哪吒2》，全国动画人鼎力相助的气氛每每成为话题。

面对如此问题，石超群解释说，这是因为动画电影的制作特点决定了其必须采取大规模专业分工的形式。

比如，动画电影是100%的数字创作，每个镜头都需要建模、绑定、角色特效、场景特效、灯光渲染全流程，工作量呈指数级增长。因此，从工作量上就需要分包。而且，视效公司各自擅长的领域不一样。有的擅长流体，有的擅长刚体等。分工协作能够发挥各自的优势，达到最好的效果。在不断地分包、协作中，以中小公司和工作室为主的业态丰富的动画视效生态也逐渐形成。

石超群自己的西安数字怪兽公司就参与了两部《哪吒》的制作。这家创立了8年的公司目前已经有30人的规模。

几年前，石超群曾亲赴成都可可豆，在项目档期十分紧迫之时，有力地推动了《哪吒1》的视效完成，获得了“视效导演”的头衔。当时，成立不久的“数字怪兽”也承接了部分制作任务，得到了锻炼和成长。

几年后，数字怪兽在流体、刚体等动力学模拟，以及灯光合成和视效最终呈现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再次承接了《哪吒2》的视效任务。包括海底龙宫坍塌，无数海妖从岩浆中涌出的大体量岩浆交互镜头，全片的岩浆、烟雾、火山灰等细节特效等200多个特效元素以及灯光渲染合成的制作。再一次，数字怪兽在导演饺子的高要求下，出色地完成了所有视效镜头。

像数字怪兽这样的公司还有很多。比如，苏州横竖横、成都绿格等，都承接了部分任务，大家可以关注下片尾字幕视效部分的公司。石超群告诉《中国青年》，一些中小公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团队可能只有几个人，承接了全片不算多的镜头，但依然全力奋战，努力成为中国动画制作庞大生态链上的一环。

曾经，数字怪兽希望“成为人们一提起西安就会想到的动画公司”。如今，这一愿望已经初步实现。一批初创型动画公司正在全国涌现，更多的“数字怪兽”正在成长。

这些动画公司在不同地域、领域默默成长、各自发光，最终汇聚为托举之势，让中国动画电影呈现出《哪吒》这样的佳作。

中国视效，前路如何？

石超群在对谈中表示，与5年前相比，他能明显感受到视效行业的整体水平有了很大的提升。尤其是《哪吒2》的成功，展现了中国视效行业的巨大进步。

这5年间，虽然有不少人离开这个行业，但也有大量新人加入。如今的视效制作更加注重高质量、精细化和尖端技术的应用，流程也更加完善。例如，《流浪地球》系列和《哪吒》系列等大视效电影，都是全国视效公司通力合作完成的作品，中国视效的工业化和规模效应已经显现。

面对中国旺盛的市场需求，以及创意人才的涌现，石超群对中国视效行业的未来抱有信心。

从春节档至今，我们见证了中国动画电影新的一步。而当我们回望历史，或许会发现，我们同时见证的也是中国视觉效果产业极为重要的历史进程。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剪纸版海报

来源：中国青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