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张

　　【千字说文之“列张”】

　　作者：赵明（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博士生）

　　《千字文》中“辰宿列张”一句，接续前文“日月盈昃”所展现的天体运行规律，又为下文“寒来暑往”的四季轮替埋下伏笔。“列”字凸显星辰井然有序的排列状态，“张”字描绘星宿在浩瀚天幕中延展铺陈的壮阔景象。

图片由作者提供

　　列张的“列”字最早见于秦篆，《说文解字》：“列，分解也。”本义是分割、分裂。《史记·田叔列传》载：“卫将军从此两人过平阳主，主家令两人与骑奴同席而食，此二子拔刀列断席别坐。”田叔、孟舒二人，因不堪被辱而愤然拔刀列席，正取“列”之本义。分裂义引申为排列之义，具有清晰有序的秩序特点。《礼记·礼运》：“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列”指乐器的摆放要依照礼制规定有序排列。中国古代兵家论“列”，最为重视的就是其秩序价值。《六韬·豹韬》：“去城四里而为垒，金鼓旌旗，皆列而张。”金鼓齐列、旌旗张展，号令畅通，一方面，我方士兵军心稳定，进退有序，《左传》所谓“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就是此意；另一方面，我方军容的严整有序，也会对城内敌方士兵产生巨大的心理威慑，使之未战而怯。处在军队阵列中，其秩序价值就更重要也更具体。《六韬·犬韬》针对不同战场环境，对“列”的排列间距作出过精确规定：易战要求“五骑为列，前后相去二十步”，险战则调整为“前后相去十步”，这种量化的空间规范，本质上是通过距离的标准化来保持军阵运转的秩序性。从祭祀礼器的陈设到军事战阵的布局，都说明了“列”的秩序性特点，它不仅是空间的有序排列，更是古人维系社会礼法、军事效率乃至国家安危的重要观念。

　　列张的“张”字最早见于楚系简帛，《说文解字》：“张，施弓弦也。”本义是把弓弦绷在弓臂上。《小雅·吉日》：“既张我弓，既挟我矢。”此句仅以“张”“挟”两个简洁的动作，就生动勾勒出周王狩猎前的准备姿态，一个英武专注的战士形象跃然纸上。张弓义引申为延展之义，具有动态变化的区间特点。《礼记·杂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为上弦之弓，其弦已紧、其力已聚，是《周易》“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努力奋进；“弛”为松弦之弓，其弦已解、其心已和，类《庄子》“堕肢体，黜聪明”的放松休憩。此处之“张”不仅是弓弦的空间延展，更是治国之道的变换与智慧。徐彦伯《南郊赋》中写道，“旬始灭兮星辰张”，“张”字则又隐约增添了清晰明亮之意——当被视为妖孽征象的旬始星灭去以后，万千星斗以前所未有的明亮延展开去，本来静态的星图不光具有了动态的延展，还闪烁着视觉明暗的冲击。“张”字以其动态变换的区间特点，贯通武备、哲理与天文，表现出丰富的内涵。

　　中国古代对星空的观照，既有对浩瀚宇宙的诗意想象，也有对人世百态的深刻体味。星辰始终都承载着文人的哲思与情志。星空可以是空间的雄阔辽远：唐代诗僧寒山曾以“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来记录自己的禅悟体验，在诗人的眼中，广袤璀璨的星辰与岩灯孤照的月光形成鲜明对比，月光未沉，暗示诗人的本心不昧。和寒山的孤绝不同，宋代文豪苏轼则要豁达很多，其《夜行观星》云：“天高夜气严，列宿森就位。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同样是夜观浩渺的星空，苏轼在寒冷的夜行之中，却捕捉到了大星的星光闪耀，也写出了小星的喧闹若沸。这样的观星体验，给森列的星辰注入了一抹生活的妙趣，呈现出蓬勃的活力。星空也可以是时间的运转无穷：李白《月夜金陵怀古》云：“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业大江流。”列宿的运行不息，与人间霸业的短暂，形成了鲜明对比。星辰亘古如斯，而帝王将相的功业却如江水东流，一去不返。文天祥《正气歌》中，又以“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为喻，将浩然正气与宇宙永恒相接。“日星”既明示诗人“沛乎塞苍冥”的凛然正气将如日月星辰般流转不息、永驻人间，又暗喻自身正气犹如天体运行般亘古不移，纵然身处“时穷节乃见”的困境，其精神操守依然坚如磐石、不可动摇。星空更可以是排列有序的阵图：《史记·天官书》载“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班固在《两都赋》“列卒周匝，星罗云布”中，以星辰的分布、云层的铺展比喻军势之恢宏，极言军阵广远而有序。

　　东汉李尤《围棋铭》云：“道为经纬，方错列张。”“列张”固然可以形容棋布于枰，也可以形容星罗于天。《千字文》“辰宿列张”，写的不仅是星辰的罗布，还有它们在苍穹中徐徐展开的姿态——似棋局初开，又如画卷渐展。这“列张”之妙，正在于它既展现了满天星辰的秩然有序，呈现了宇宙的图景，又描绘了斗转星移的动态运行，寄寓着千古的哲思。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25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