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存：夜走鱼姐河

夜走鱼姐河（散文）

傅世存

父亲和三姐的工作所在地是一所旧时代的地主庄园，雕梁画栋，飞檐凌空，龙吞云雾，山林环绕，溪水穿堂，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藏龙卧虎——我儿时的记忆。

可是，几番风雨，沧海桑田，历史变迁，旧时代的模样只留下依稀可见的痕迹。高卧大门外两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和那气势宏伟的门楼，早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新型建筑，现代化楼房——早年陕南新民乡政府的所在地。

但是，楼房又不高，而且不成格局，在庄园里显得不伦不类。尤其是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砍掉了庄园里面的大树，文革时破四旧又砸掉了庄园里的仿古建筑，破坏了庄园具有灵性的风水。旧时从山中引出的溪水或泉水沿着天井院子的各个厅堂门口围绕着流淌，夏天透着清凉，白天映着太阳、映着蓝天白云。晚上映着月亮、星星，看鱼儿在里面嬉戏，小虾在里面追逐，这种境界真是天上人间啊！

可是，由于人为的破坏，清流似乎在一夜之间断流了，其悲惨的人生境遇，我在小说《那人  那屋  那事》中作了描写。

那个时间，是1992年初冬的一个傍晚，正是雪后初晴，空气异常清新，一尘不染。远近的山峦，丝毫不显得苍凉。天上，一钩如眉似的月牙，嵌在灰白洁净的天幕。星儿，稀稀朗朗的，仿佛带着雪后的慵倦与疏懒，窥探着人间。没有狗吠，没有鸡鸣，只有远近的山林，与脚下的鱼姐河水，合奏出一曲悦耳的长歌。

踏着泥泞的简易公路，泥土仿佛都带着弹性似的，走起来格外省力。

夜气，湿漉漉的，那经过山，经过水，经过绿色植被过滤的空气，吸着，令人全身通透，心荡神怡，犹如饮了甘露琼浆，温馨不已……

在这样的氛围里，思绪就随着脚下蜿蜒的道路而延伸、扩展，充溢于天地间，任其自由自兴地遨游……

人算什么？忙碌、短暂、狭隘、自私，与大自然相比，安然、神秘、永恒、博大……

此刻，面对这样的场景，想说的话也似乎显得多余和毫无必要。也没有人与我诉说，只有慈祥的父亲和善良的三姐在前面等待、亲情在那里相约……

就让我这样默默地走吧？哪怕走到人生的尽头，也是温馨和愉快的。打量着四周的群山和目睹着脚下的鱼姐河，我突然想到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的一句话：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有什么呢？挣扎于尘世，堪忍地活着，有的只是悲愤和厌倦。恨不得铲尽人间不公，恨不得灭了害民的蝇营狗苟之辈……

但是，我有那个能耐吗？正像我后来认识的记者，又担当了自由撰稿人的吴锋评价我那样：吃的百姓饭，操的帝王心。

因此，在这初冬的雪夜，在这寂静的山间，我此刻正享受着独处的绝妙，没有闲言碎语，没有是是非非，领悟着常人说的当下。或许那传说中美丽的鱼姐在这样的初夜，也会走出她那神秘的所在，来领略这雪后初晴的自然风采，来感受天人合一的意境……

河风徐徐地升起来了，漂浮在这半山腰的公路上，似有似无。说有，一切都纹丝不动；说无，微热的脸颊和敞着的衣襟分明感到了寒意。

我曾无数次地徜徉于山涧丛林，无数次地恣意于山泉溪水汇集的小河边。

可是，都没有感受到今夜这样纯粹忘我的情怀，这种寄情于风于月于景的意愿，是另一种对尘世的超脱、亦或是对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理想的矛盾导致的必然？或者是文人的百无聊赖和无病呻吟、矫揉造作？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眼前，零散的灯光忽明忽灭，点缀在鱼姐河两岸的山头、山腰、山坳里。那里面该有多少温馨？该有多少山野情趣的天伦之乐？炊烟袅袅，荷锄晚归，儿女绕膝，鸡鸣狗吠……

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为历代的知识分子所向往、赞颂。当然，那种土地是私有的，是自己拥有支配权的。想种什么和什么时间种植，你是自由的。如果陶渊明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他能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吗？鬼都见不到。

我二十二岁前，生活在贾家沟的农村，种一块地要翻几面山，路途非常遥远，担一挑农家肥也要上几面山。大家都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把地种得像民谣说的那样：麦子长得像苍蝇脑壳蚊子萨，割不上了用手拔。一亩山坡地，产量几十斤。人迟早是饿的，饿得眼冒金星。在这种状况下，你能够享受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吗？倒是觉得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苍白的面孔，疲惫的身体，大多数人瘦得像无家的狗一样，无可奈何地残喘而已，倒是向往都市的文明。

可是，都市文明吗？直到融入都市了才知道都市噪音弥漫，物欲横流，铜臭四溢，尔虞我诈，这样说来，究竟谁羡慕谁呢？是我们羡慕古人的生存方式吗？

望着脚下哗哗流淌的鱼姐河水，水不能回答；望着寂静的山峦，山峦无语。

曾记得，多少次，我想活得潇洒、热烈、辉煌、把人生的潜能发挥到极致！多少次，我想把文章写得力拔山兮气盖世，铁骨铮铮，或者委婉细腻，柔情似水，以陶冶净化人的心灵……可是，末了，总是活一天算一天，过一天算一天，这算是怎么样的人生？苟且而已，而已而已……

不想，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了。回忆1992年那个初冬的雪夜，竟然犹在眼前，三十年前的我和三十年后的我，我还是我吗？从热血沸腾到心淡如水，从愤世嫉俗到无可奈何地容忍了邪恶。一个纯洁的灵魂伤痕累累，面对信仰缺失、道德下滑、金钱至上、权力无边、叫兽、砖家、知识分子成了无脊椎体动物的今天，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傻笑、乐呵、调侃……

这还是我吗？

只是还没有麻木的意识证明这就是我，因为，1992年的那个初冬的雪夜，我行走在鱼姐河的大道上，鱼姐河的风、鱼姐河的水，甚至河里的鱼虾与我相约、絮语，在欢迎我这个灵魂无靠的人走近亲人、走近亲情、等待父亲的牵手，扑入父亲温暖的怀抱……

作者简介：傅世存，男，中国陕西省安康市人，1977年考入陕西理工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电影文学剧本《天下法源》一部，发表了建国后安康市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殒落》，2024年长篇小说《鲤鱼山血泪》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创作短篇小说、散文若干，2023年3月作品《桂花溪记》被收入全国两会特刊献礼杂志《流芳中国》，同年7月在第八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暨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盛典中，荣获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作品《竖起脊梁立行 放开眼孔观书》被收入该年度会刊，被誉为一个中国式的马克·吐温，作者系安康市首位专职作家。